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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昀張著眼挨桌搜尋葉天士,卻尋不見。喪主是在衙里站班的,見他進來,起初以為是朋友弔喪,細看是紀昀,嚇了一跳,忙離席出來小跑著上前跪叩請安,說道:“小的柳富貴,犬婦新喪,這裡舉哀,驚動老爺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紀昀乍從華衰廟堂天子駕前到這地處,也覺眼目迷離,自己沒來由攪了人家的場,歉疚地一笑即斂,“聽見這邊樂聲哀哀,我是信步走來的——葉天士在麼?你和他是親戚?”

  “小的和葉大夫都是揚州人,認了乾親。”柳富貴道,“犬婦產後失調纏病幾年,有幸認得葉大夫,專門從揚州趕來治病的,誰知她沒福,走半道兒上就去了……”說著便拭淚,“家裡不寬裕,送樞回去又得幾十兩,就這裡發送了算了,只是可憐了我的小孫子了……葉大夫也助了幾兩銀子,他老人家也傷心,正在樞前哭呢!”

  紀昀順靈棚望去,紙花白幡間圍掩靈床,長明燈前供張水陸豐撰瓜果俱全。那少婦只可在二十仿佛年紀,卻被葉天士揭了臉上遮天紙,伏在身邊痛哭流涕。幾個守靈人看去都是死者長親和娘家人,見葉天士這般如喪考妣,僻踴大哭摟身抱頭看著個年輕死女人,個個心裡厭憎面現尷尬,但葉天士是皇家待詔身分,也都只好忍氣吞聲。紀昀心裡也覺這姓葉的不像話,就是哭自家妻子也不宜這般親切的,見柳富貴端著靈牌過來,料是請自己點神主,摸摸懷裡只有二兩銀子,都遞了上去,便提起硃筆。

  “紀大人稍慢!”葉天士突然收淚止哭,拍著膝上灰土過來,對柳富貴道:“你媳婦兒是厥暈,只斷了氣,還沒真死。快著,有納鞋底兒的錐子沒有,取來!fèng衣針也行!快著,日你媽的愣什麼?”

  柳富貴仍舊愣著,連吹鼓手也停了樂,一百多雙眼痴痴茫茫望著這個醫生,像是平地冒出個活鬼。紀昀這才知道葉天士是借哭為名,在那裡把脈察診,想起扁鵲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醫囑,別遲疑了!”葉天士急得跳腳,說:“快著,多拿些來,越多越好!”

  “啊……啊!”

  柳富貴似明白似糊塗地答應點頭,轉臉就跑進屋裡,只聽呼呼訇訇稀里嘩啦亂響,也不知是怎樣折騰,卻抱著一把錙女犯人用的錙指鐵簽子出來,說“針錐子都他娘的沒有,這玩藝也是尖的,成不成?”

  “成,將就能用!”葉天士一把劈手奪了過來,摸十幾根在手裡,就著長明燈焰兒燎燒,直到燙手燙得自己瞅牙咧嘴,才放了供桌遮天紙上,紀昀料他必先扎人中穴的,那葉天士卻連撕帶拽卻先脫死人鞋襪,衝著兩足湧泉穴一穴一簽,咬著牙直攮進去。接著扎刺足三里、尺、關、寸等穴,又叫眾人迴避,“嗤”地撕開女人衣襟,雙辱峰下肩頭臂膀下籤就扎,有的連紀昀也認不得什麼穴,手法之快如高手擊劍,直令人目不暇接。葉天士一聲不吭,提起筆在黃裱紙上一頓劃,說:“抓藥去,這邊煎水等著!”

  柳富貴見媳婦一動不動敞胸露腹裸身在床,實在不好看相,心裡狐疑,見兒子呆著發怔,喝斥道:“還不取件衣裳給她蓋上!”遂將藥方交給一個衙役,說:“好兄弟,幫哥子跑一趟。我這會子腿都是軟的。”紀昀一直盯著那少婦,只見似乎顏色不那麼蠟黃了,嘴唇因上了胭脂,卻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葉天士喝著茶悠了幾步,又看看那女人,將茶杯順手一扔,倒了一杯燒酒,走近靈床,卻仍不向人中下針,兩手一隻一個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頭動,扳開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進去,接著啪啪兩個耳光,罵著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眾人看著,有的見他作賤死人,心裡慍怒,有的希奇,有的掩嘴葫蘆,要笑又不敢。紀昀突然失聲叫道:“醒過來了!”胡富貴一驚,死盯著看時,果然那少婦嚶嚀一聲,似嘆息似呻吟又似喘息,星眸微開櫻唇翕動,細若遊絲般道:“我……這是在哪兒?……”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聲:“天醫星,救命王活菩薩!”接著轟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圍向了葉天士……

  ……紀昀帶著葉天士到籤押房,一邊請牛師爺給葉天士尋新衣服換,一頭知會行宮,說葉天士奉召,立刻進去給皇后看脈。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禮,起揖行讓制度,這是尹繼善教了不知多少遍的,葉天士還是作得差三落四,總歸是教不會。紀昀只好說:“多跪,多磕頭稱是……說話——這個這個……就像沒出閣的女孩子,總之是溫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貴兒媳那作派,使到皇后身上,就便治好了病,也沒你的好兒……至於下針用藥,辨證治方,該怎麼用藥,那是不必忌諱的——你的醫道我是領教了,君臣分際大如天,我最怕你失儀。”

  “醫病救人要遵醫道,無論貴賤分際一視同仁。所以我藥鋪子名兒就叫‘同仁堂’。”葉天士嘬著嘴唇道,“像柳家的那樣,屍厥已經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叫治病,那叫玩人……紀中堂放心,我著意守禮,權當是給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鴉片癮犯了,便忙著尋煙槍,燒煙泡兒。紀昀看著這個有真才實學的活寶,又好笑,又實在擔心他失儀,在旁干叮嚀萬囑咐,知道說些空泛禮教等於對牛彈琴,只說:“你這樣想,是在心禮上近了,我說的是禮貌,要表里一樣,望聞問切時當她病人,說話行事要像廟裡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說得葉天士“明白”,他菸癮過足,卜義也到了,抬轎喝道揚長而去。紀昀舒了一口氣,便趕到北書房來見劉統勛。原想略說幾句,親自趕往行宮照應的,不料一進門就一驚,高恆和錢度正在和劉統勛說話!高恆鐵索纏項,錢度木枷在肩,都裹著黃綾,卻沒有跪,並排坐在木杌子上。劉統勛也不是審案格局,對面在東牆穩幾而坐,劉墉側立在旁,黃天霸站得略遠些,不卑不亢垂手待命。高恆錢度看去氣色還好,衣衫整齊,都不顯狼狽,只是一個多月沒剃頭,髮辮前都長起寸許來長短髮。神色都有點惶惶然,像是兩隻小心翼翼怕落進陷餅里的野獸。見紀昀進來,兩個人以為是傳旨處置,乍然間驚得身上一個哆嗦,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都沒有說話。見劉統勛起身讓座,紀昀並無異樣,顏面這才還過原色來。

  “方才見過皇上,皇上叫我過來看看你身子骨兒!”紀昀對劉統勛說道,“葉天士的藥用了可還好?”劉統勛忙道:“葉天士說我是緩病,不急躁不勞累就不要緊。他的藥用了似乎心裡清慡些,不那麼氣悶,也不見有什麼奇效。”

  紀昀邊聽邊點頭,打量著高錢二人,心中不勝感慨。這是多熟悉的朋友吶,平常見面拉手拍肩詼諧打趣,無話不談,一轉顧間都成了鐵索鋃鐺的階下囚,身分猶如雲泥之隔。連說句安慰話,都不知從何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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