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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卑職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過來,磕頭請安笑道:“王爺一下轎我就認出來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給王爺請安。托王爺的福,今年信陽府出缺,卑職考成‘才優’,就選出來了……”弘晝笑道:“你給我弄的幾隻蛐蛐兒,鐵頭蒼背聲如嘎王,好極!連十三貝勒的‘無敵大將軍’都叫咬斷了大腿。先說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給我弄幾隻鵪鶉來,信陽府鵪鶉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滿臉花,說道:“這好辦,回去我就叫小廝們去買。王爺放心,一定不去攪擾百姓,這是卑職的私意兒,誰叫我是王爺旗下奴才呢!”弘晝搖頭道:“春天的鵪鶉叫‘春糙’,最窩囊軟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罷了。冬天的鵪鶉蛋人暖出來,叫‘冬英雄’,要養過三年皮老筋強,要常往人堆裡帶,教它不怕人不怯陣,太瘦沒勁太肥了榔榔,養得聽見公鵪鶉叫,它就炸翅伸脖子紅眼要斗。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他口說手比正說得興頭,卜義從儀門裡頭小跑著出來,打千兒請了安,微喘著說道:“萬歲爺在長春軒,聽說五王爺遞牌子,叫和紀中堂一道進去呢!”弘晝興猶未盡地咂咂嘴,對紀昀道:“曉嵐,咱們進去。”

  行宮沒有甬道,大小錯落的殿宇亭閣都是請江南山子野按蘇州園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欄長亭銜接,欄邊長板相連,隨時可坐可依。卜義帶著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隨手指點著那裡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見大臣處;左邊“月恆殿”,是皇后居處;右邊“星拱院”,是那拉貴主、陳妃何氏魏氏嫣紅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寧宮,是太后住著……說著已見王恥笑嘻嘻迎了出來,便道:“這迴廊向西那座壓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親王書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這裡批摺子見人,叫‘長春軒’。”說話間王恥已到跟前,急打個千兒說道:“二位爺進去動靜輕些,皇后在軒里彈琴,皇上在那裡吟詩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聽見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過,軒外龐廊站著一個不足三十歲的青年官員,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蒼白,戴著六品頂戴。見弘晝盯著他看,紀昀小聲道:“竇光鼐。二十二歲中一甲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現在跟我在四庫全書上行走。頭一份彈劾高恆的摺子就是他寫的。”弘晝點點頭沒言語,便聽琴音裊裊中乾隆吟道:

  糙根與樹皮,窮民御災計。敢信賑恤周,遂乃無其事。茲接安撫奏,災黎荷天賜。控蕨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攙以栗,煮熟充飢致。得千餘石多,而非村居地。縣令分給民,不無少接濟。並呈其米樣,煮食親嘗試。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墜淚。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勝,遑忍稱為瑞。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應永識,愛民悉予志……

  紀昀聽著,這詩就溫婉藻飾上說,無論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來,悲酸矜憫之情溢於言表,尤至‘我食先墜淚’一句,心淒心顫出於至情至感,聽得紀昀和弘晝都心裡一陣酸涼,眼中瀅瀅淚珠欲垂。正淒楚間,乾隆在軒內說道:“你們三個都進來吧。”於是弘晝打頭,紀昀竇光鼐隨後魚貫而入。

  竇光鼐還是頭一次離得乾隆這樣近,尋常像這一等官員都是匍伏在地,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他卻恭敬叩了頭便長跪挺起身來,見迎門一張碩大寬闊的木榻上乾隆盤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壘壘疊疊垛的都是文書奏摺,還放著幾隻小黃布袋,都可只有通封書簡大小,中間還擺著一個深口寬沿的大碟子,裡邊的黑米煮熟了,吃得還剩一少半,猶自微微冒著熱氣。皇后卻不在外間堂內,竇光鼐留神看時木榻北邊一色明黃紗幕牆隱隱微風鼓動,才想到是一紗之隔皇后在裡邊屋裡。

  乾隆見他這樣瘦弱身軀,跪在自己面前毫無愧作畏縮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膽大如斗。”卻先不理會他,對弘晝道:“這麼遠的道兒,難為你一路不停趕來,也不住驛館,叫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這放浪不羈的性子幾時才能改?”說著挪身下炕,親自扶起弘晝,對紀昀說道:“你也起來坐著。”卻不理會竇光鼐,又命王恥:“給你五王爺和紀大人上茶!”仿佛看不夠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晝,說:“似乎瘦了點,不過精神氣色看去還好。”

  “皇上氣色沒有臣弟想得那麼好。”弘晝接茶不飲,輕輕放在几上,也是一臉兄弟親情盯著乾隆,“我是個沒頭神,住驛館太嘈雜熱鬧,地方官上手本參見說話,都是些屁。我也真不耐煩聽。走一道兒住千店聽小人們議論錢糧,評涉朝臣忠好好歹,說家務甚或聽潑婦敲盆子罵街,我覺得比在驛館裡迎來送往聽請安說奉迎官面話要受用些子。”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連滿面正色的竇光鼐也不禁莞爾。

  乾隆笑了一陣,恢復了常態,指著那盤子黑米,說道:“這是安徽太湖縣唐家山百姓的口糧,竇光鼐送來的。今天單獨名見光鼐,也為說這件事。不但朕,皇后,除了太后老佛爺,所有后妃每人一盤,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后兩份,皇后身子弱,朕替她進,還沒有進完……午膳還接著進黑米,朕要永世記著這米的霉味……”說著深長嘆息一聲,“那些黃袋子裡也是黑米,由內務府分賜諸王貝勒,看著他們吃完它!”他說著,幾人已聽見皇后在內間隱隱的啜泣聲。

  “皇上此心乃是堯舜之心。”紀昀聽得鼻酸,已是墜下淚來,拭淚跪了說道:“太湖縣魚米之鄉,乃至百姓受此飢餒,這是宰相之過。求皇上把剩餘的米賜臣,臣吃完它,皇上您就不必親自再吃了……”說罷連連頓首,膝行數步端起寬邊盤子,手抓著塞進口中,一邊嚼一邊流淚,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竇光鼐直挺挺跪著,也是熱淚橫流,暗啞著嗓子道:“臣奉召見,原是預備著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體天恤民之心烙於九重蒼穹,仁心已被饑寒糙民,臣心裡真是感愧無地!‘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羅綺庭,偏照破亡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無不可治之事!”弘晝也心情沉重,點頭道:“我從內黃過,內黃百姓有吃觀音土的——當然是為數不多。但臣弟想,為數不多也不可輕忽。”

  “糧食放霉發黑才分給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職責任!”紀昀吃慣了肉的肚子,多半盤霉米下去五內不和,恨恨地說道:“為富不仁的劣紳,要榜示四鄉羞辱他們!”

  乾隆聽了點頭,說道:“竇光鼐,朕讀過你的殿試策論。學問很好,字寫得也好,硬直了些,沒有點進三元傳臚,也為辭氣顯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氣。你還很年輕,朕寄厚望於你,不要在四庫上行走了,回都察院辦差,專管民間採風的事。叫你進來不為讓你看朕進黑米膳,是給你密折專奏之權,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恥聽著,已從大頂柜上格里取下一個鍍金頁子包鑲的小明黃木匣子,捧過來遞給竇光鼐,說道,“這把金鑰匙竇大人您收著,一把留主子爺那兒,有奏事摺子不交軍機處,送內務府直呈皇上。密折一定自個親自寫,批下去的硃批看過之後要回繳皇史處存檔的。請大人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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