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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主兒又在出神了……”易瑛正心思茫然間,聽見身邊有人說話,回頭看時,不知甚麼時候唐荷已經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攢花鑲雲大碟子,放著石榴、葡萄、福橘和兒塊梅花模壓小月餅,還有一包怪味豆,一邊往桌上安放,一邊說,“南京這地方真怪,前幾日下雨,冷得乍骨透心。天一回暖,手裡又不離扇子了……您嘗嘗這怪味豆,像是又換了新樣兒,和我們從前吃的不是一個味道呢!”“二八月天變無常,不但南京,遍天下也都這樣子。”易瑛笑著拈了一粒怪味豆,漫不經心地品味著,“倒是你說的和從前味道不一樣兒,說得有意思——你們去夫子廟,和曹鴇兒接到頭沒有?還有薛狗呢?”

  唐荷沒有聽出易瑛話中弦外之音,說道:“我正要回主兒呢——不但夫子廟,連玄武北村我們也都去了。沒見曹鴇兒,也沒見薛狗的影兒。曹家機坊只留著管帳先生還有幾個夥計,都說沒聽見過薛白這個名兒,曹寡婦兩天頭裡說去揚州進貨,坐船去了。我和韓梅也都納罕呢!”

  易瑛心裡格登一聲:曹鴇兒迴避自己,尚在情理之中,薛白怎敢不來聯絡?!略一思量,又問道:“她的機坊還在開機織布麼?”唐荷點頭,說道:“開著機呢!我們就怕她脫逃反水,還進坊看了,沒有什麼異樣。帳房先生說,揚州有一批大買賣,是台灣姓林的帶的海外私貨,六倍的利,掌柜的就去了。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就趕回來。他說了一堆貨名,什麼法蘭西自鳴鐘懷表,還有英吉利的織布機什麼的,我們也沒細問。”易瑛心裡不得主意,皺眉盯著果點盤子,似乎是在問話又像喃喃自語:“不對呀……薛白應該有個消息的呀!難道被高恆纏拌住了,出不了門?”

  “高國舅那頭也打聽了,”唐荷說道,“驛館的人說高大人的行李在驛館,人沒在那裡住過。聽說是住在總督衙門。我們又去衙門打聽,那裡都剛換防,一個熟人不見影兒。只好就回來了。”

  正問得沒頭緒,喬松推門進來稟說:“莫天派和司定勞帶著蓋英豪一道兒來了,主人見他們不見?”“就說我剛出門,”易瑛有些心煩意亂地說道,旋即便改了主意,“走,客廳里去見見他們!”

  於是易瑛在前,三人循梯下樓,踅過樓道暗間。寒梅就守在樓下,見她們過來,一掀假牆機括,一道繪磚牆面翻轉過來,已進樓底套間,易瑛笑盈盈挑簾出來,笑道:“蓋兄,難為你給我安置這麼隱蔽的去處。景致好,且是繁華裡帶著僻靜。真謝謝你了!這裡確比毗盧院好……”

  “易主兒安好!”三個人都在客廳南窗下穩幾坐著,聽得聲息,早已立身相迎。蓋英豪滿臉微笑,說道:“毗盧院若論軒敞適意,比這裡好得多。只是那裡是金陵名勝,遊人太雜。那個叫‘隆格’的主兒知道是誰?”他頓了一下,說道:“我才打聽到,他就是當今萬歲的堂弟,怡親王弘曉!”

  易瑛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陣寒意打心底里泛起:《萬法歸藏》中“法不可恃以制眾,術不可施之於貴宗,靈動機巧動於無明,則適足自戕”的話頭閃電般從心中划過。弘曉自乾隆四年就已經失勢,在廟中施“陰寒穴風”之法居然無效,一直想不透其中原由,以為自己是輕動“無明”。卻原來對方是“貴宗”,為厚祿所護!親王尚且如此,要是乾隆本人呢?思量著,點頭道:“隆格確實器宇不凡,是個龍子鳳孫的氣度——那個跟著他的年輕人,在勝棋樓暗中幫黃天霸的那個,他氣功很厲害呀!叫什麼名字?”

  “那是山東端木家的。”蓋英豪笑道,“聽說在端木門小字輩里,他還算不上一流角色呢!是先前的李衛李制台救過他的命,成全他和陸小姐的婚事,怡親王慕名相邀,瞧著李衛的面子,才進王府當了護衛武功教習。跟著王爺給皇上南巡打前站了。”他竭力替端木吹噓著,也不看易瑛臉色,口氣一轉又道:“我來見易主兒是想稟一件事。高恆——高國舅出事了,衙門裡一個師爺漏出信兒,有旨革職查問!揚州知府裴什麼的,還有個姓靳的也吃了掛落,都已經摘頂子鎖拿待勘!”

  喬松和唐荷都吃了一嚇,連隔門內屋的韓梅也是心頭一震。唐荷脫口而出,問道:“薛白呢?就是易主兒說的那個揚州婆娘——”她沒說完,易瑛便用目光止住了,問道:“知道為什麼事拿了高恆麼?誰舉發的?除了裴興仁靳文魁,還牽連到什麼人?”蓋英豪一肚皮心思套問薛白,以利破毀揚州白蓮教匪,被易瑛岔了開去。他咽了一口唾液,按著劉墉的指令,一句也不敢試探打問,說道:“那師爺喝醉了,胡天胡地罵金鉷,掃著也罵尹繼善,說迎駕搜羅銀子,連師爺們也不放過。說‘錢度和高恆的家底子抄了還不夠使?’還說‘德州皮忠臣是個狗,瘋了,一咬一大片……’還說有個叫竇什麼鼐的,給皇上上了密折——別的事再盤問,他也就睡著了,我也不敢直詢硬問。”

  易瑛目視蓋英豪,許久才道:“你不問是對的。高恆出事,那只是早晚的事,他被拿問,我半點也不出乎意料。但這人過去搗弄鹽銅,和我們下頭人不少生意上往來,也要防著他亂攀胡咬到兄弟們頭上,叼登大發了。你來報知一下還是該當的。”說罷仍是用目光審量蓋英豪。她一生都在江湖中廝混,深知人心險詐如風波之惡,南京非揚州之比,蓋某不是自己的嫡傳信徒,又對總教若即若離,過去的信徒心腹死的死走的走,留下來的也難以指靠。萬一這個蓋英豪暗中叛教反水,設機用謀拿自己獻功,那後果真會出現想不到的悽慘。在去不去赴筵受尹繼善接見前,她不能不多想想情勢,細觀察一下這個姓蓋的。莫天派和司定勞初見她時,也經受過她這種目光,直覺比之受刑難過十倍,由不得也替蓋英豪擔心。

  “易主兒,我勸您一句話。”

  蓋英豪卻不似尋常人那樣硬熬頂頭皮由她盯視,耐了一小會子,撲地一笑說道:“您還是回揚州去吧!南京這地塊不好。”

  “石頭城龍盤虎踞,哪一點不好?”易瑛問道。

  “‘金陵王氣黯然收’,說的也是南京。”蓋英豪的目光毫不退讓,微笑道:“你在山東起事奪路向南時,我在保定白晝殺人亡命,早就聽過你的名頭。你是巾幗英雄,蓋某也是豪傑!但凡事都有個緣分。我覺得我們只是惺惺相惜的緣分。你是赫赫揚揚的教主,是龍;我不過是個蟲,一條地頭蛇。又不是跟你多年南北轉輾的人,很難取信於你的。”他溫遜謙和,說話慢條斯理,卻句句都是單刀直入絕無隱飾,“所以趁我還沒有賣你,我親自禮送你回揚州。你看如何?”

  “我幾時說不相信你來著?”易瑛盯著他不放,冷冷說道:“你敢是有些心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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