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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既然皇上就在南京,求大人轉奏,奴才想面聖請罪……”

  尹繼善眼瞼微垂,木著臉,用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我可以代為轉奏。不過,皇上目下是微服在南形薅ㄖ梗跬逞臀也環鈧家彩遣荒芩媸苯摹4戎星鎝諡螅髯硬拍芙蛹焓隆D憧梢曰劓浯饈敲苤跡以薟還跡湔救砸栽按齬└恪!?

  “那高恆足感大人厚德了……”

  宣完旨,尹繼善又恢復了常態,臉上帶著誠摯的微笑,雙手挽起高恆,命人“把高大人頂戴撿起,放在桌上——”又笑道:“虧你在宦海里混了這麼多年——還出兵放馬剿過匪!別這樣兒喪魂落魄的,好膿包勢麼!來來來,還坐下說話……”按著高恆坐了椅上。高恆兀自木頭人一樣,恍恍惚惚心中半昏半明呆坐著,口中只是道:“我要見……主子……要見主子……”劉統勛幾人也都起身安慰。金鉷心裡深悔自己口不關風,口中只索溫聲相勸:“君恩難負,君親尚在。皇上如天仁澤,亘古無人能及。你頭一條要感念恩德,不可有怨尤之心。依我的見識,你還是遵旨回北京——”他突然覺得又說錯了話,什麼“君親尚在”——給他出主意回北京到後宮撞木鐘?金鉷騰地紅了臉,不敢再說下去,訕訕地站著,心裡直想摑自己一耳光。

  “我們沒有奉旨問你的話。”劉統勛也覺金鉷離譜兒,卻沒疑到別的上頭。高恆這副狼狽相他見得多了,既不稀奇也不惋惜,但他也是軍機大臣,少不得也要說話,因道:“金鉷說的是。感恩戴德是頭一條,現在沒有讞勘,你要好生閉門思過。‘貪婪荒yín’四字考語,半點也沒有冤你!我勸你一句話,鑽刺打探撞木鐘走門路,這些事不但不能作,連想都不必想。誠恐誠惶把自己的罪想清楚,寫成折片,我們可以附奏上去。公義私誼人之常情,有我說話處自然秉著情理說話。皇上必定還有恩旨的。”

  大家你言我語勸說,高恆心裡滾熱焦燙亂麻一團,糊裡糊塗不知所云。尹繼善還要留飯,高恆哪裡還有這份心情?連他自己都不知咕噥了幾句什麼,傘也不要,冒著瀟瀟秋雨踉蹌辭出總督衙門。

  花廳里的四個人尚自為高恆嗟訝。因聖旨里只有“貪婪荒yín”,高恆的“荒yín”是不消說得的,“貪婪”卻一時摸不到頭緒。事發是“地方官紳輿情”,連舉發人是誰也語焉不詳,想揣測更是如墮五里霧,只好相對默然而坐。劉墉官卑位微,原只打算帶耳朵來聽父親安排,沉吟良久,說道:“兩位大人,父親,我要派人盯著高大人——他交遊太雜太廣,失意人快口,容易捅出麻煩。”說罷,也不待父親發話,便匆匆出去,到隔壁耳房裡向人交待幾句,又返回身來,安生坐下。

  “延清公,這真是你家千里駒啊!”尹繼善笑對劉統勛道:“這不是尋常能吏,只善於判別推敲。這是學問閱歷、勘透人情的話,比我們慮事周備!”金鉷也道:“不錯,我看比延清公還要幹練些!”劉統勛對兒子也甚滿意,卻道:“這都是些小意兒小聰明,何足擔戴二位大人的獎贊!——畜牲,聽著,還有一句‘得意不快心’呢!賢大夫叔伯輩越是愛重,你越要如履薄冰,知不足而後有進,聽著了?”劉墉忙起身垂手答道:“是!”

  劉統勛擺手示意兒子坐下,說道:“我還接著方才的議題說。初八御駕進城,初六一定要請皇上離開毗盧院。進城時要接受萬民迎接,瞻仰天顏。皇上駕蒞南京的身分就明白了,不宜再微服民間。元長方才說,控制南京叫花子幫,待過了十五再拿易瑛,還有各行碼頭、行院娼樓,節前動手容易招致市民物議恐惶。這個說的是,但這是普天同慶,博海共歡的大吉日子。由著娼婦乞丐,碼頭痞子流氓災民滿街胡侵什麼‘早失太平’,也就失了皇上南巡撫綏萬眾的本意。因此,初三——也就是明天,他們的勝棋樓比武之後,我就要按定了這位蓋英豪,號令南京黑白兩道三教九流,老老實實聽從你尹金二公憲令。那些發放‘一技花’月餅的作坊店鋪,最遲八月十三要全部封掉。這是事關國家慶典的事,半點戾氣也不許有!”

  尹繼善邊聽邊點頭,說道:“我是大諒他們泥鰍翻不起大浪來。延清這主意很好,不動聲色擒賊擒王,可以平安喜樂過這個中秋。”金鉷也道:“我也贊同。我們已經召集江南浙江兩省觀察使會議。不出布告,兩江業主今年中秋不准奪佃,不准加租,佃戶們也就不鬧事了,有些刁頑痞子窮極無聊的,分片嚴加管制,加上前頭議定的章程,可以說萬無一失——只是易瑛呢?要是聞風逃遁了怎麼辦?”

  “易瑛化名卞和玉,已經牢牢掌握在我手。”劉墉說道,“黃天霸已經和吳瞎子接上了頭,不但官軍防護監視,青幫三堂幫眾還有漕幫、鹽幫,都在盯著她。我不敢擔保活捉她,她要逃掉,我一死謝皇恩!”劉統勛冷冷說道:“不要說大話!現在易瑛和皇上就近在咫尺。她捐十萬銀子,皇上還要接見捐銀士紳,她也在內。出了差錯,你想一死了之?”劉墉忙低頭道:“是!兒子必定更加謹慎仔細,難保燕入雲舊情不斷,連他我也要把牢。黃天霸的兩個徒弟現就緊隨易瑛,除了掌握動靜,我已指示他們,情不得已,就下手屠掉她!”

  尹繼善哈哈大笑,說道:“全瞧著世兄的了!可謂是算無遺策——不過,最好不要節前捕殺。卡和玉首家捐銀十萬,已經布告兩江表彰,她手下黨羽遍布兩江,各碼頭市肆都有她的人,現在抓人殺人,一時解釋不清,也會嚇退了別的捐銀迎駕的富紳——等到皇上接見之後,你再動手不遲。”劉墉含笑欠身,卻並不多話,仍舊只一個“是”字。

  高恆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夜夢遊魂似的出了督署衙門,秋雨涼風一激,神志才清醒了些。馱轎夫迎上來扶他上轎,一邊笑道:“老爺,這賊冷的風,又下這雨,穿夾袍都骨頭fèng里打顫兒。您怎麼傘也不打,把官帽揣在懷裡出來了?”高恆怔了一下,才想到臨出花廳時是尹繼善塞到自己懷裡的。悵然長嘆一聲,上轎坐了,揭開轎窗說道:“到湖北村——曹寡婦機場東隔壁”。

  騾夫一聲吆喝,馱轎動了。秋雨斷魂天氣,街衙巷陌幾乎沒有行人,氈包納象眼的篷轎中暖洋洋的,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只聽騾蹄踏在泥水中撲喳撲喳單調的聲音,細雨如篩擊打著氈篷外蒙的油布時緊時慢,像是有人不停地撒沙子。高恆撫著那頂帽子,仿佛不認識似地端詳著它,白漿寧綢沿兒密嵌絳紅掐邊兒,硃砂般殷紅的絲纓散在起花珊瑚頂四周。珊瑚頂下的旋鈕只要輕輕一擰就能拔下來,去掉了紅纓,極像是《風雪山神廟》里林沖的氈笠反扣了過來。平日上朝、會客、坐衙辦事見人,天天戴它,覺得太平常,毫不起眼,不如尋常的瓜皮緞帽氈帽六合一統帽戴上舒適,甚或不戴帽子,不穿這身錦雞補服,項挽長辮長袍布鞋更來得瀟灑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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