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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片威嚴的升帳堂威喝呼中,十三個刺客被押著魚貫而入。七女五男還有一個滿臉稚氣的孩子個個身上衣眼被撕得稀爛,蓬頭垢面站著,都是直立不跪。十幾個戈什哈拽繩蹬腿的,卻是按倒了又站起來,都用仇恨已極的目光盯視著泰然自若的傅恆。

  傅恆沉默不語,看著親兵們兩個架一個硬按著跪了,才開口說道:“我敬你們是英雄,就本心而言,不想讓你們勉強下跪。但這裡有個名分在,我乃是欽差大臣,代天子坐鎮行營。人在矮檐下,你們須低頭!——通譯官,興許有的不懂我的言語,譯成藏語給他們聽。”待通譯官譯完,傅恆便命“鬆手”,因見幾個女子手掩著前胸,便皺眉叫王小七“拿幾件衣服給女人披上——這成什麼樣子!”

  鬆了手,幾個藏民對視一眼,沒有硬再起身。

  “至少你還能講漢話的罷?”傅恆對那黑衣女子問道:“叫什麼名字?”

  “色勒奔·卓瑪!”

  “色勒奔?”傅恆冷冷一笑,“只怕說錯了吧——應該是莎羅奔才對的罷!”

  那女子極輕蔑地瞟一眼傅恆,高傲地仰起了頭,說道:“莎羅奔是我父親的弟弟。我是色勒奔故扎前妻的女兒——我叫色勒奔,不叫莎羅奔!”

  “是麼?”卓瑪這一說,不但軍帳中將佐們詫異,連深知底蘊的傅恆也吃了一驚,他目視著燭火,眼睛瞳仁的的生光,心裡急速轉著念頭,舒了一口氣,俯仰了一下身子,說道:“你說的不對了。色勒奔——你的父親,是莎羅奔殺死的,他還搶走了你的繼母朵雲——你看。我不是對你們一無所知吧?莎羅奔背叛朝廷,抗拒天兵,你要報殺父之仇奪母之恨,你該幫我的,怎麼反來刺我?嗯?!”卓瑪直盯盯看著傅恆,說道:“你們漢人都是蠢豬!——當惡狼圍起羊欄的時候,所有的羊都會抵抗惡狼。這個道理你懂嗎?”

  傅恆格格一笑,說道:“可惜我也不是漢人,當不得這個‘蠢豬’——如果說我是蠢豬,莎羅奔派你來刺我,你不是被蠢豬生擒活捉了麼?”

  “那是你們人多勢眾——”

  “還是的嘛!”傅恆撫了一下受傷的左臂站起身來,在木圖邊悠著步子,平靜地說道:“可見你也知道我們得天時之正。逆天行事禍不旋踵,所以——”卓瑪一臉譏諷的笑容,打斷傅恆的話:“所以前頭有個慶復,接著又來個訥親!前後丟了十幾萬條屍體在金川,泡在泥壇里,冬天都是臭氣熏天!”轉臉嘰咕向藏民們譯了,藏民們聽得哈哈大笑,軍將們也想笑,低了低頭,沒敢。

  傅恆臉色陰沉,雙手輕據木圖,暗啞的聲音帶著沉重的威壓,說道:“方才是你七人對我一人!身已就擒,還敢饒舌?你們的屍體也會泡在這揚子江里餵鱷魚的!”

  他的目光兇狠異常,卓瑪似乎怔了一下,隨即坦然,無畏地望著滿帳清兵將官,不屑地哼了一聲。

  “來人!”

  “在!”

  “把他們統統拖出去!”

  “扎!”

  “給他們鬆綁,送盤纏——放他們回金川,光明正大地和我戰場上見!”

  ……滿座軍將頓時愕然,馬光祖兆惠海蘭察也是心頭一震,都把目光盯向傅恆。卓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惶惑地看著這位清軍主帥,似乎在揣度他的用心。傅恆順手在木圖邊提起一包月餅,走到那孩子身旁,對通譯官道:“給我翻譯——方才那一刀是你扎傷我的……你是色勒奔的娃子對吧?準頭很好,氣力還不足啊!……這是月餅,很好吃的,帶回去給你的阿媽吃——這月餅不是招討大將軍傅恆給你的,是滿人大叔傅恆給的,這樣你就能接了。哎……好,這就對了……”他的話沒有譯完,那娃子已經淚水奪眶而出。

  “我敬重英雄。”傅恆站直了身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予讓漆身吞炭三刺仇敵而不成,仍是千古風義嘛——放他們走路!”

  幾個藏人都覺得撲朔迷離,恍惚如對夢寐,夢遊人似的倘恍著退了出去。萬獻一直站在旁邊看,也是眼花鐐亂神移智迷,問道:“中堂大人,要不要縣裡把他們拿了?”

  “我放人,你縣裡敢拿?”傅恆一笑,“坐了一處賞月!為什麼要放——你們聽我說。”

  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

  “敬重英雄是一條,但英雄該殺也要殺。”傅恆說道。燈光下,他的神態顯得格外安詳從容,款款而言:“他們是金川內訌逃出來的流民,護族護鄉自己商量了來刺我的。這個卓瑪和莎羅奔有殺父之仇,決不會奉命來刺我。這又是一條。前番兩次征剿,莎羅奔一直留著和朝廷講和的餘地,並不趕盡殺絕。他不想舉族滅亡,也不會對我做絕了,所以肯定不是莎羅奔派來的刺客,這是第三條。有這三條,殺了他們與軍與政沒有半點益處,所以不能殺——大家吃瓜——可惜一場廝打,牛肉摻沙不好吃了——海蘭察,你發什麼怔?”

  海蘭察還在品味傅恆的“三條”,說道:“我是想,那也不能放人吶!太便宜他們了!”

  “我也便宜。”傅恆咬了一口瓜,仔細吐著籽兒笑道:“我們就是全勝,也不能駐紮在金川,也不能把金川人殺盡吧?留一點蒂兒,讓他們仍舊窩裡打炮,省我們多少心!”

  二十八不共戴天同宿蘭若惺惺相惜意蘊柔遠——

  毗盧院地處莫愁湖西,形似龜背曲如長蛇,一帶山崗突兀而起,南北銜長江,西臨石頭城。登崗頂東眺,鏡面一樣的莫愁湖亭柳櫛錯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盡收眼底。揚子江從西半環禪院滔滔東南一瀉而去,極目處還能瞪見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礬。北望雞鳴寺遙遙相對,仿佛矗立在煙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關、清涼山也都可在此綽約觀望。最是出名的金陵勝地。只因康熙皇帝當年初巡江南,在毗盧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宮,逆臣葛禮與偽朱三太子謀弒,在山上架紅衣大炮準備轟擊行宮。事發之後,年羹堯一把火燒得這千年禪林幾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敗落了。

  乾隆一行人趕到禪院山門前,天剛黑定,莫愁湖東岸勝棋樓一帶已是燈火闌珊,莫愁湖上漁船已經收網歸舟,只有幾隻畫肪還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時斷時續傳來歌伎的彈奏唱聲:

  好去秋風湖上亭……楚腰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游三日,雙宿雙飛過一生……懷裡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墜釵橫。覺來……淚滴湘江水,著色屏風畫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時走時停,聽音辨詞,對緊捱在身側的紀昀說道:“本來還覺得有點熱,一曲清歌送秋風,直到心脾里沁涼呀……曉嵐,如此良宵美景,你這才子該有詩才對的,怎麼默聲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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