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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夏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放晴。這正是一年中晝日最長的時節,不到寅未其實已經亮了。盛夏之初的晨風還帶著殘春的涼意,儘管轎里也不甚熱,大轎在“文官下轎、武官下馬”大鐵牌前落下,阿桂哈腰出來,還是覺得身上一慡。順路向北望去,只見灰褐微明的旭光中,西華門外只有寥寥二三十個官員,依稀便有傅恆、紀昀等人在內,阿桂不禁鬆了一口氣:還好,總算不太遲。一邊想,大步朝西華門走去,忽然覺得太快,顯著不穩重,又放慢了腳步,這才留意到路西張廷玉宅第周圍,貼牆根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釘子一樣站著些帶刀校尉,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戈什哈和順天府的衙役。阿桂猛想到這是來抄檢張廷玉的,心裡又是一寒。又見西華門南大石獅子旁,黃綾封枷鎖鏈銬足跪著一個蓬頭垢面的漢子,阿桂不免又覺詫異,卻見傅恆笑著招手,忙趕上去見禮,說道:“六爺早!我遲來不恭了!”

  “你真的是來遲了一點。當值軍機五更天就要進去。”傅恆笑道,“皇子阿哥爺們四更就得進毓慶宮讀書、萬歲爺也就起駕了,練了布庫、讀書、查考阿哥們功課,接著就傳軍機大臣問事批摺子,睡懶覺那是甭想——不過今兒不要緊。萬歲爺先見張衡臣的兒子若澄、若停,下來才接見我們呢!”因見阿桂偷眼看那漢子,傅恆壓低了嗓子,說道:“他就是兆惠。到南京兩江總督衙門投案的,金鉷奉旨送了他來——你可去見見,撫慰幾句。我們都已經看過了。”

  阿桂點點頭,默不言聲向兆惠走去。他的行動立即召來周匝官員的目光,目光僅只從遠處偷瞥一下而已,並沒人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什麼。兆惠帶著枷,垂眉低頭跪著,眼睛餘光早已睨見,只略略動了一下跪得發木的雙腿,索性閉上了眼睛。阿桂走到跟前,輕輕嘆息一聲,說道、

  “和甫,久違了……”

  兆惠沒有回話,只睜了一下眼,旋又閉上。

  “身子骨兒還好,一道上走得辛苦吧?”

  “還好。多承惦記。”

  “海蘭察呢?你們不是一道的麼?”

  兆惠睜大眼睛盯了一下阿桂,他在這裡跪了一個時辰,博恆、紀昀、錢度都過來寒暄問候,只問幾句起居身體便走了,阿桂怎麼問起案由?思量著,兆惠搖頭不語。阿桂立時已意識到自己失言,口氣一轉,誠摯地說道:“我是關心。想起初你們一道在張家口外獵黃羊,還有在成都邂逅,在五福酒樓吃酒,為那個賣唱的秀秀抱不平,和刁黃蜂打架……後來見秀秀了麼?她可是北京人吶!”

  “現在說這些個做什麼,我是階下囚!”兆惠冷冷說道,又問:“你怎麼不掛朝珠?就這模樣見皇上?”

  一語提醒了阿桂,直起身子一摸,果真走得急,忘了掛朝珠。看看別人都掛著,心裡陡地一陣慌亂。忙對兆惠道:“找時辰我們慢慢談吧——見了皇上好好回話——”說罷抽身便走,趕到傅恆面前,笑道:“我出醜了,忘了掛朝珠了,見了皇上,六爺得給我圓圓場兒!”紀昀正在旁邊和一個道士說話,聽見阿桂說朝珠,一把拉了那老道過來,笑嘻嘻道:“來來,我給你們紹介紹介,這位是阿桂軍門,這位是——”

  “我認得道長。”阿桂笑道:“是白雲觀的張太乙真人,天下道篆總管嘛!一一這會子顧不上說話,我的朝珠沒帶來,呆會兒失儀了不得了!”紀昀卻似一點也不在意,說道:“不要緊,你管張真人要朝珠。老牛鼻子有辦法!”

  那張真人身穿八卦衣,頭戴著雷陽巾,一副道貌岸然,正拈鬚微笑著聽,不禁愕然,說道:“紀公,這種事貧道有什麼辦法?”“你有法術啊!”紀昀說道:“萬歲爺傳你,不是叫你攘災的麼?方才你還在吹噓道術,能於千里之外攝物取信,會呼風喚雨——也不用設壇,你現就作法,叫雷部把阿桂的朝珠攝來不就結了!”傅恆、錢度和旁邊幾個官員聽了都笑,張真人也不禁莞爾,面現尷尬,又無法對答。阿桂嗔道:“立馬就要進朝,紀公還開這樣玩笑!”紀昀道:“這麼多的官,又不同時見駕,借一串不成麼——來來——那不是戶部老郭?你和阿桂品級一樣,把你的朝珠先借他一用!”

  正說著,街南傳來一陣急速的馬蹄聲,幾個人轉臉看,只見和坤一手揮鞭,一手攥著阿桂的朝珠飛馳而來,遠遠在鐵牌子跟前滾鞍下來,一溜小跑,口中喘吁吁道:“桂軍門,您的朝珠……”阿桂一邊接朝珠掛上,已定住了神,笑道:“我已經借了,打量我沒法見駕麼?”“爺說哪裡話呢!”和珅極漂亮打千兒請安起來,靦腆地看了看一群翎頂輝煌的大員,陪笑道:“借是借,您跟我說過幾次,這串朝珠上帶著幾粒祖母綠,是皇上親手賜給您的,戴上這個更顯著爺承恩尊君不是?”說罷也不再逗留,又向眾人打千兒,退回了鐵牌子南邊。張真人打個稽首道:“無量壽佛,吉人自有天相!”

  “你不要貪天之功就好!”傅恆說道,“見了皇上,循法度回話,敢胡吹浪言,我有辦法治你!”紀昀聽了一笑,說道,“看見你,就想起我們河間紫霞觀一個道士,叫什麼山月的,最能驅鬼捉狐、鎮宅壓邪,當地都叫他‘山月神仙’。我們鄰村柴家屯有戶人家兒子中了邪祟,夜裡請他作法驅鬼。設案供香、焚符喝令,揮桃木劍繞宅行法,折騰半夜又請他喝酒,已經過了三更。這家人要留他過夜,說麻家坡一帶有一大片亂葬墳不乾淨,常鬧鬼,勸他天明再回城。那山月神仙已經吃酒七八分醉,口吐豪言說:‘我身無分文不怕劫路,有這把桃木劍,屑小妖魔鬼怪,哪個敢近我身?!’不顧眾人苦勸,挺身仗膽出了柴家屯……”

  那邊錢度和幾個官員正說笑寒暄,聽紀昀說古記兒講鬼,都湊了過來,傅恆一眼看見禮部主事秦鳳梧也在,便擺手示意叫到一邊,問道:“昨兒個馬二侉子請吃酒,你也去了?”秦鳳梧小聲道:“是。是幾個同年,攀著湊湊熱鬧。請的又是桂大人他們,不好不去。卑職沒吃到席散就走了……和這些人混到一處不好,卑職也知道的。”傅恆道:“這是你的私事,本不該我管。但你是萬歲爺特簡在心的,關照過我加意栽培。已經叫吏部票擬你台灣知府!你知道這知府是什麼地位?朝廷最信得過的官才派去呢!給你提個醒兒,你既已經明白,我就不多說了。”秦鳳梧忙躬身道:“謝六爺提攜訓誨!不過,紀公說要還席,不知我去的好,還是不去的好?”“去不去的無所謂,何況是曉嵐的東?”傅恆道,“我只是點你一下,如今風氣太壞。自愛心有了,怎麼處事都無礙。”二人說幾句,又回神聽紀昀說:

  “……走到麻家坡外崗上,只見清風冷月下亂家起伏,連綿幾里不見邊際,榛莽荊棘間青磷閃爍,黑柏黯松搖曳生風,間雜著似哭非哭的嘯聲。山月道長被涼風一激,酒醒了,心裡一悸,頓時頭髮汗毛根兒都炸起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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