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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桂笑問:“這是‘紅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紀昀詠道:

  蔑簍作車驢作馬,主人如鼠仆如豬。

  悄然溜到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馬二侉子此刻酒酣興放,已忘卻形骸,抱手呵呵大笑,以箸擊盂道:“我也不會對戲名,今兒場面雜燴湯一鍋,不免也打油一首湊趣兒!”因亢聲道:

  君不見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黃金樓台地鋪銀,高車怒馬奴如雲,嬌娃孌童鎖春深——吟到這裡,他突然覺得失態露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素知他富商出身,手面闊綽好客豪慡而已,說出話來都著三不著兩別字連篇,謬誤百出,忽然見他詠出這好句子,也都愣住。紀昀至此已知馬二侉子裝傻,也不說破了,只問“這個妄想心不壞,只是哪裡弄得這麼多錢呢?——你似乎沒有念完的……”

  “作官。”馬二侉子已恢復常態,“官作得越大,離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鑑!”

  “作官!像作到我這地位,俸銀、養廉銀、冰炭敬加到一處,一年也就幾千兩,哪得那套富貴?”

  “那是因為您沒生出妄想心。”馬二侉子笑道,“真要兌現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我索性就念完它——”因大聲道:

  螞蟻骨里熬脂油,臭蟲身上刮漆粉,咱家官場老光棍——你若吝嗇不許刮——我……我……榨斷伊的脊樑筋!

  眾人譁然大笑,正待評說時,和珅匆匆走來,在阿桂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阿桂小聲在紀昀耳旁說道,“傅六爺來了,在驛館等著,有要緊事……”紀昀便也起身。錢度也就站起身來。

  “感謝主人厚意!”紀昀對身邊的馬二侉子笑道:“憑你這首詩,回頭我還席,諸位——盛筵必散。我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沒有盡興的儘管接著樂,都不要送。”說罷略一點頭抽身出席,阿桂錢度也隨著辭出。因紀昀說“不要送”,阿桂和錢度又都一臉肅穆,眾人都被禁住了,亂紛紛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說著“大人們請便,中堂老爺好走……”三個人也不理會,逕自出來,只東道主馬二侉子跟出門來相送。

  錢度跟著二人走了幾步,忽然站住了腳。傅恆叫的是阿桂和紀昀,自己一個戶部侍郎巴巴地跟了去,算是怎麼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轎還在驛館裡呢!六爺你們一向也過從得好,這麼扔杴兒走了,反顯得矯情。”紀昀也道:“見見面,看六爺的意思再說。”錢度這才又移步跟上。須臾間三人已回到驛站。

  此時大雨歇住,只是陰得很重,細得像霧一樣的霰雨在驛站天井的燈影下蕩來蕩去,滿院的水光。見傅恆背著手,立在天井當央仰臉看天,紀昀幾個進門都站住了。紀昀笑道:“六爺,有點像清明看風箏呢!這個天氣屋裡還嫌熱?”“你們回來了?”傅恆一轉臉看見他們,說道:“我立等著你們呢——錢度不要走,一道兒說事——我不是取涼兒,是看這天,會不會再下雹子——”一邊說,用手讓著三人都進了正房。

  “金輝彈劾訥親和張廣泗的摺子到了。”傅恆的語氣鉛一般沉重,臉色也陰沉得可怕,“我軍兩萬五千人陣亡,只有五千兵馬困守松崗……我有兩條想不到:想不到訥親如此無能,喪師辱君而且諱罪飾過;想不到莎羅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凶頑難制……”

  三個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聽“兩萬五千人陣亡”,心頭還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時都沒有吱聲。許久,紀昀才問道:“主上見到摺子了沒有?”

  “見到了。”傅恆目光憂鬱,透了一口氣,“這種摺子是不能耽誤的。皇上正在生氣,一件是張廷玉親自進宮謝罪;一件為修圓明園,御使糾劾太監卜孝婪索賄賂,戶部堂官——監修西海子飛放泊的那個桂清,合夥刁難來辦,私抬木價;還有方才下雹子,傳欽天監,欽天監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傳順天府尹,叫查看有沒有傷毀人畜房屋的,也沒有影兒。一院子漆黑!……皇上惱得紅頭漲臉,親詔立拿桂清,就地杖殺卜孝。我進去時,正往外抬卜孝屍身,太監宮女都嚇得臉如死灰,偏偏我這時進去報喪……”

  他不勝苦澀地咽口唾液,聲氣中帶著顫音,說道:“我自幼跟主子,見過他多少次光火發怒,卻從沒看到他這樣的面色神情。臉色暗得發綠,瞳仁里閃著螢光,釘子似的站在地下,一聲不言語,一動也不動……”

  “他的眼神教我覺得是自己犯了彌天大罪,老天!到現在想起來還是心搖手顫……”傅恆將兩隻手蒙住了自己的雙眼,淚水已從指fèng里淌了出來,頭也不抬繼續說道:“我怕他氣暈昏過去,爬跪幾步抱住他的雙膝,哭著說‘主子主子,您別……別這樣兒……奴才們有罪任罰任殺,您可是萬金之體……訥親不是人,鎖拿進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軍機料理軍務,不能為君分憂,也是罪大難赦……但金川之敗,早在聖鑒燭照之中,且三路大軍,僅損一路,並未傷了元氣……,您別生氣了……奴才去,去金川,給主子把臉爭回來……’他聽著,眼中的淚走珠兒似的滾落下來……”傅恆仿佛不勝其寒,渾身痙攣著縮成一團,再也禁不住,竟自失聲慟哭。

  三個人都驚愣了。他們和傅恆位分上雖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交往過從卻持的朋友之禮。傅恆才調高雅、徇徇儒家之風,舉止向來都是從容不迫,論文論武脫帽興談,一副天璜貴胄氣派,幾時見過他如此失態形影兒?方才在祿慶樓燈紅酒綠、呼盧喝雉拆爛污,一下子到這場景氛圍里,也都有點惚惚如對夢寐的心景。

  外邊的雨聲在沉寂中漸漸大起來,被哨風斜侵了,襲在瓦片上、打在馬棚上、擊在窗根上,房檐瓦槽也決流如瀉,這裡沙沙,那裡呼鳴、彼處簌簌、此處嘩嘩,遠聲近音亂成一片。大約驛站院牆老牆土泥皮剝脫,砸在泥水裡“啪”地一聲悶響,傳進屋裡,幾個人心裡都是一悸。

  九說鹽政錢度驚池魚思軍務阿桂履薄冰——

  許久,紀昀才從驚怔中驚醒過來。到處鬧災,官員婪索,吏治上貪案迭出,宮鬧中皇后欠安,嬪妃爭寵,又連著病死兩個固倫公主。乾隆本就窩著一肚皮的無名。金川之役原也想不過是“潰敗”,現在竟是個全軍覆沒的光景,乾隆大發雷霆是毫不奇怪的。他立刻想到,今晚在祿慶樓與宴的,就有順天府的同知雷瓊、步軍統領衙門也有幾個堂官在場。如果追究起來,錢度官位低、阿桂新回京,自己是軍機大臣,自然難逃一頓訓斥……思量著,問道:“六爺,您這麼難過,我心裡很愧,皇上忙著軍國治安,救窮濟貧,我卻在這邊和一群下三濫們吃酒。我對不起皇上,也對不住六爺您啊!”和珅在旁侍立,他是心思清明天分極高的人,立即領悟這是紀昀為自己開脫玩的手腕,他見傅恆平靜下來,忙擰了一把涼毛巾遞上去。傅恆一邊揩臉,抽顫著聲氣說道:“我失態了。倒不為怕皇上降處分,設身處地,臣下辜負皇上大多了,難怪皇上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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