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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且請大人們回步。”阿桂一聽就笑了,“這會子我和紀大人說話,明日面君過後大家再相聚,替我道乏。”和珅陪笑道:“我和他們說了。他們說和大人們是最親厚的好友。要等著給您接風。”

  紀昀看著錢度一笑,說道:“臣門若市,這是自然之理。總歸阿桂和我如今正熏灼得意。要是抄家殺頭,他們逃得比避瘟疫還快呢!”阿桂想想,仍是不可開罪,因笑道:“和珅告訴大家,且在西廂避雨說話等著。我們說完差使再過去見面。”

  “是!”和珅極乾淨利落地打個千兒,退了出去。

  八媚新貴魍魎現醜態慊吏情明君空憤懣——

  紀昀見阿桂臉上帶著詫異神色,笑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官場興的,同年、同師、同官、同辦過差使的,有一個升轉了或者遷任了,甚至黜降了,大家要幫襯湊興請客熱鬧一番。我進軍機,是不久前的事,你也要進軍機。這麼大的事,他們能不來?他們和太監都有淵源,耳報神靈通著呢!”“這個‘規矩’興起來,官場風氣又是一變。”阿桂說道:“上回仝養浩去給我送兵,說起來過。我問他為什麼這幾個‘同’里沒有說‘同鄉’?他說同鄉其實用處不大,因為都不許在本籍作官,家裡有事不能相互照應。他們的算盤打得比錢度還精呢!”錢度道:“現在連同鄉也加進去了。老家雖然用不上,任上卻有關照的,有一點用處就要聯絡。輜銖較量比過了帳房先生!”

  “我說的呢,今晚這天氣兒,狼一群狗一夥的還趕了來——真箇是為功名利祿不怕槍林彈雨!”阿桂跟著笑了一陣,大家接著說正事。

  錢度經這一攪混,心裡清慡許多,已知紀昀代乾隆問話,不單指金川軍事,還有因材用人的意旨。已是有了主意,說話便不似阿桂那麼拘謹小心,說道:“莊有恭和勒敏一樣,都是狀元出身。學問極好是不用說的了。他吃虧了中狀元喜歡得瘋迷了,逢人就說‘我是狀元,天下第一人’弄成了官場口碑,因此不得點學差。但我敢說他是個實心辦事、勤謹耐勞、人品不錯的人。鄂善和莊有恭一處修永定河堤壩,我奉了衡臣相公鈞令去看,下著瓢潑大雨,鄂善渾身泥漿,手裡拿著鐵鍬在堤上指揮,莊有恭帶著民工往堤上送沙包。我親眼見他一個不留神從堤頂滑倒滾到堤下……和他握手,滿手都是老繭。那是多文靜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臉曬得烏黑,眼熬得通紅。當時我還笑著說他們‘成了兩個灶王爺。灶王爺治河,也算蹊蹺’!我常拿鄂善和莊有恭比較,鄂善見人沒話,莊有恭見人謙恭,都一樣的內秀。莊有恭吃虧在金榜題名時出了西洋景兒,又是漢人——其實要同心,哪個人沒有功名熱衷呢?”說罷嘆息一聲吃茶不語。

  鄂善,是工部侍郎;莊有恭現任禮部四夷館堂司,兼著郎官虛銜,正四品的官。兩個人在外是這樣個辦差法,阿桂聽著也不禁悚然動容。紀昀嘿然良久,笑道:“原來還要問一問鄂善,這一聽也不用再饒舌了——沒什麼,你們不要疑到旁的上頭去。修四庫全書要選幾個編纂官員,皇上要我親自考察。”又問:“你們誰認識海蘭察和兆惠?”阿桂搖頭,錢度卻說:“我見過一面,知之不深,聽說兩個人愛兵,很能野戰,又是好朋友。看上去兆惠老成,海蘭察佻脫些,喜歡開玩笑。別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在金川當了逃將。”紀昀說道,“皇上已命金鉷、金輝、河南和雲貴兩省巡撫密地捕拿。訥親也發了火票,要各地拿住押送回營。阿桂你恐怕要在軍機處料理營務,皇上叫你隨時留心他們消息。”

  阿桂忙起身答應稱“是”,紀昀卻揚聲吩咐“驛館的人呢?請西廂房候著的大人們過來說話!”守在外邊廊下的和珅答應一聲,接著便聽廂屋裡椅子板凳撞擊亂響,人聲亂嘈著出院,在漸漸濛濛的雨簾中小跑著上階進了正房。

  頃刻之間,正堂房裡變得熱鬧不堪。紀昀三個人早已起身笑臉相迎。只見進來的足有二十四五個人。都是袍褂半濕半干,頂戴卻是甚雜,有金青石、藍色涅玻璃頂子、水晶、白色明玻璃頂子、硨磲頂子、素金頂子、起花、鏤花頂子……老的有六十多歲,小的也就十五六歲,服色淆雜、年齡參差,官位高下不等,都舉著手本,比嗓門兒似的報履歷,請安。紀昀看時,只認得一個翰林方志學,是找過自己求放外差的,另外三個庶吉士似乎曾陪著方志學拜過自己門,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名字,阿桂認識得多些,有三個筆帖式是共過事的,一個叫胡秋隆,是中過舉的,文筆詞詩還看得過去,另兩個一個叫高鳳悟,一個叫仵達邦,還有一個筆帖式卻沒見過面。其餘的一概都是住雜官兒,多數衣冠鮮整,也有的袍褂都褪了色,有的補丁線掉角兒,有的袍子被煙燒壞了,將就著fèng了補丁。帽邊兒豁口兒的,紅纓子脫落的、官靴子露襪子的……什麼樣兒的全有。形形色色,竟是一群魑魅魍魎跑進廟裡,一個個目光灼灼張皇相顧著酬酢,爭著奉迎紀昀和阿桂,卻把錢度冷落在一旁。

  紀昀心裡雪亮,自己雖在軍機,其實只管著修《四庫全書》,禮部也只兼顧一下,這些人都是沖阿桂來的。便看阿桂,阿桂正看錢度,錢度卻是一笑,一聲不言語坐著。因見紀昀掏煙,錢度笑道:“曉嵐大人要吃煙,誰有火楣子,給紀大人點著!”他話沒說完,立時就有五六個人晃著了火摺子湊到紀昀臉前。紀昀按煙只抽了一口,忍不住肚皮里的笑,“撲”的一口,嗆噴得煙鍋里火星四濺出來。

  “諸位老兄,”紀昀咳嗽幾聲掩住了笑,“桂軍門今日赴都,下車我們就說話,難為了大家冒著冰雹大雨來迎。這番深情實實教人感動。”阿桂笑道:“人來了,意到了,我也就心領了。大家人多,站這裡說話,又獻不得茶,太簡慢了。明兒我還要面君,大家要是有要緊事的,留下來說一說;如果沒急事,且請回府。見面的日子有著呢!”

  這都是些平日登不得台面的官員,有的是想謀學差,有的是要放外任,想補實缺的,想遷轉的、想引見的,圖個臉面光鮮好炫耀的、套交情為以後留地步兒的,各色各等不一。平日想見一面紀昀也是難於上青天,阿桂來京進軍機,早已風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都是商議好了的,哪裡肯就這樣被打發走了的?頓時一片吵叫嚷嚷聲。

  “桂爺!我們是給您接風的,無論如何得賞個臉!”

  “曉嵐,我專門打聽你了,明兒也不當值軍機。我們久不見面了,趁著給佳木接風,說說話兒不成麼?”

  “我們雖然官小,比那些大佬們有情分……”

  “阿桂,貧賤之交不可忘!忘了那年你去九叔那打秋風,還是我陪你在東廚房吃冷飯的!”

  “我叫馮清標,我叫馮清標!記得關帝廟大廊房我們賭輸了錢,一道兒烤白薯充飢的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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