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這怎麼行?那孩子才六七歲,打過了還不饒老子!”傅恆心頭一震,已是斂去了笑容,踅轉身便走,一邊對跟上來的棠兒道:“我們是皇上的奴才,他們是我們的奴才。張廷玉說過,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父兄;君視臣如糙芥,臣視君如仇寇——有分、有緣、有情、有理在裡頭。不要一味只是個幹道理——我瞧瞧去!”棠兒也加快了腳步隨上來。

  王七兒的家在傅府東下院,他們是傅家世仆,現又是全府管家,成家之後便分了小院子,獨門獨戶立灶。傅恆趕到儀門口,老王頭正指揮著長隨家僕們摘燈熄燭灑掃雨道,見他二人一前一後過來,一齊丟下手中活計家什垂手而立。老王頭便顫巍巍過來打千兒,說道:“請老爺太太安!”

  “你個老貨!”傅恆笑道:“我說呢,一夜也不見小七子,原來竟跪了一夜規矩——帶我到你院裡去!”說罷便向北,又往東踅,走過一帶葡萄架搭起門洞,周匝牽牛花攀籬笆牆,便是老王頭的院子了。傅恆一進院子便驚住了:只見小七子直挺挺跪在平素吃飯的石桌邊,桌上放著個小碟子,還剩著些點心果子。小七子媳婦蹲在丈夫身邊,用小匙餵丈夫喝水。那個惹禍的小毛猴子還有兩個姐姐都可在十歲八歲間,一邊一個站在小七子身邊,用小手輕輕擋著父親頭上那塊磚。看見爺爺帶著家主主母進院,那小猴子“哇”地一聲號陶大哭,爬跪到傅恆腳前,雙手抱住他的腿,一邊哭一邊哀乞:“老爺,嗚……我再不敢了,我長大了……爺爺聽您的話,叫饒了阿爸吧……”他小小年紀,嘶聲慟哭,傅恆心裡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棠兒也是心裡猛地一沉,竟親自上前搬掉了小七子頭頂那塊青磚。

  “老爺太太恩典,饒了你,怎麼連頭也不磕?”老王頭的聲音也有些發哽,卻仍舊臉色鐵青,訓斥兒子道:“就挺得栓驢撅子似的!”小七子雙淚齊流,雙手撐著,趴伏在地下碰了三下頭——原來頂了一夜磚,脖子腰身都僵了,一時活泛不起來。“罷了吧,老王頭。”棠兒說道:“殺人不過頭落地。毛猴兒還是個吃屎娃娃,不懂事開導他幾巴掌就是了,就忍得這門狠心!”

  老王頭長嘆一聲,已是老淚縱橫,躬身說道:“這是主子的慈悲。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得自小叫他懂得名分規矩。老爺一夜一夜地熬,不是為了當個名臣?我們當奴才的,自然也要思量著當個‘名奴’不是?”傅恆還是頭一回聽見“名奴”這詞,要笑,心裡發熱,又笑不出來。卻聽老王頭又道:“我們老爺是總攬天下的宰相,管著文武百官,打過黑查山,又幾次打山東響馬,嚇得賊人一聽老爺的名兒就散窩兒,老爺是個文武雙全的大英雄!當奴才的得給主子長臉……”

  “長得滿精靈嘛!”傅恆沒有理會老王頭的長篇大論,俯下身摸著小猴子的總角小辮,問小七子:“幾歲了?起了大名沒有?”小七子控背躬身,臉上淚痕未盡,陪笑道:“已經掉狗牙,八歲了,每日擰繩攪勁沒一刻安靜,都叫他小猴子,沒有官名。”傅恆端詳著小猴子,笑道:“就叫——吉保吧!越是精靈,去掉撒野這一條,就越是好樣的奴才,你爺爺侍候了老太爺又侍候我,你爹侍候我又侍候三個少爺,輪到你,是我兒子手裡使喚的。好生做,將來有官作!”摸著頭上鼓起的一個包,又問:“這是怎的了,是你爹打的,還是自己碰的了?”

  小吉保用骯髒的小手摸著額角一塊青斑,忽悠忽悠的眼睛盯著傅恆,吶吶說道:“這是爹夜個兒打的……還有這裡——您摸的這個包是叫蜇驢蜂給蜇的……”

  “蜇驢蜂?”

  “真的!我去那邊花圃子裡捉蝴蝶,叫什麼蜇了一下,好疼好疼的……姐姐說那是叫蜇驢蜂給蜇著了!”

  傅恆仔細一想,不禁哈哈大笑:“蜇驢蜂!真起得好名字……你姐姐風趣!”眾人聽了都不禁失笑,棠兒更笑得彎倒了腰,連老王頭也不禁莞爾。傅恆拍拍小吉保的頭,站起身來兀自笑容未斂,說道:“好小子,伶俐!往後就在你三個爺的書房裡磨墨捧硯,給你一份月例!日後長大,好給你小主子賣命!”又對棠兒道:“賞他點紫金活絡丹,拔拔毒,就消腫了。”說著就掏出懷表來看。

  棠兒知道他要上朝,回頭瞥見福康安捧著一疊子書信站在院外雨道上等候,因吩咐道:“小七子今兒歇一天吧。老王叫他們備轎。吉保就跟你們三爺,呆會叫他過去磕頭——他著實還小,不要拘管他,要容得他出錯兒——老王聽著了?”

  “是……”

  這邊傅恆便出府上轎。迤邐打道徑至西華門外,照例在大石獅子旁落轎,哈腰下來。此時天方平明,西華門外散散落落東一群西一夥,都是外任官等著進見。有論屬相攀同年的、有敘鄉情的,各聚一處說話。看見傅恆下轎,大多不敢近前廝見。傅恆因見昨晚到自己府的十幾個官員也遙遙站著,眼巴巴瞧自己,只微笑著向他們點點頭,正要遞牌子進門,見劉統勛腳步蹣跚走在前面,後頭跟著十數人,卻都是各部院的尚書侍郎,還有軍機大章京紀昀也搖搖擺擺跟在裡頭。傅恆便跨了幾步,一手拉劉統勛,一手拉紀昀,說道:“辛苦!昨晚在軍機處會議的?也是一夜沒睡吧!”

  “我哪敢夜裡召人進大內。”劉統勛笑道:“皇上昨晚也在軍機處聽政聽到半夜,後來又獨見紀曉嵐,說到四更天才回去。”傅恆笑視紀昀,說道:“久違,恭喜了!”

  紀昀噗的一聲笑了,說道:“我何喜之有呢?再說,三天前我還登門聒噪,怎麼能叫‘久違’?”傅恆笑道:“你補文華殿大學士,授禮部尚書的票擬都出來了,這不是喜?一日三秋,三日就是九秋,還算不上‘久違’?”

  三人不禁都笑了,只是在這禁苑門口,不能肆聲兒,都頗為節制。劉統勛因見兒子劉墉穿著一身簇新的官服袍褂,恭敬地站在遠處注目這邊,說聲“我先走一步”便下階而去。紀昀笑道:“劉墉如要單獨引見,延清要交待兒子幾句。他一肚子綱常,畢竟也有舔犢之情啊!”

  “你進位大學士,畢竟可喜。”傅恆笑著小聲道:“聽說他們鬧著要吃你喜酒,你可仔細,不要叼登招風,小心著御史!阿桂他們要調回來,晚些日子我弄一席,幾個知己朋友小酌一番,比那個虛熱鬧強。”紀昀笑道:“多承中堂關照。客我還是要請,不過不敢請六爺,這些日子給皇上抄詩寫字,掙了主子些賞錢,不妨的,六爺您瞧著,管教那乾子臭御史弄不住我。”傅恆素知他機警,說道:“用自己的錢請客,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不過白囑咐一句。”

  紀昀道:“時辰到了,您請駕吧,我回去吃點飯,就又進來了。”說罷自去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