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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邊守風的吳雄鴻,聽他二人計議怎樣恩將仇報殺人滅口,渾身汗毛直炸,一陣一陣顫慄。他跟張廣泗多年,張廣泗剛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罰重賞也厚,壞心術的事不多見。這個訥親冷峭寡言,但素來溫文爾雅、待下禮遇絲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處,兩個人都如此陰險狠毒?吳雄鴻恐懼得不能自持,屋裡訥親輕咳一聲,竟嚇得他一陣哆嗦。正恐懼間卻聽張廣泗道:

  “吳老夫子進來,商量一下寫摺子。”

  天近五鼓時,一個黑影倏地閃進了兆惠、海蘭察合住的帳篷。輕微的氈簾響動,立即驚動了二人。幾乎同時,海蘭察和兆惠都睜開了眼,不言聲四目炯炯盯著來人動作。黑影進來在門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適應帳里的黑暗,接著便躡手躡腳向兩個板床中間茶几走去,摸索著端起杯子,窸窸窣窣向下塞了一件什麼東西。海蘭察見他要走,“嗯”地一聲坐起來,雙手鉗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聲:

  “什麼人?***,敢打我的主意!”

  “別,別……別動手!我、我、我……是吳、吳雄鴻!”

  “吳什麼玩藝?老子不認的!”

  “就就……就是吳師爺!”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摺子,海蘭察也丟開了手,都愣了神,看著幾乎被海蘭察唬癱了的師爺。海蘭察平日和他挺熟捻的,不禁笑道:“你這麼鬼鬼祟祟的,還是個讀書人!我還以為哪個餓兵進來摸索牛肉吃呢!”吳雄鴻的臉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几,兆惠走過去,從茶杯下抽出一張紙,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八個字:

  恩將報以仇速作計

  兆惠便問“左手寫的?”

  “什麼玩藝?”

  海蘭察見兆惠變了顏色,接過他手中紙條,只看了一眼,心裡也“轟”地一聲,立刻弼弼急跳,遂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吳雄鴻不敢久待,只揀要緊的說了個約略。又要過紙條,在燈上燃著,看著它燒盡,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著呆若木雞的兆惠和海蘭察,說道:“我得趕緊走,你們好自為之——信不信由你們!”說著一閃便出了帳。

  兆惠和海蘭察木雕泥塑般站著。許久,才像作了一場噩夢醒來,轉臉四目一對,都是火花一閃。二人都是天分極高的人,頃刻間便意識到自己命在須臾之間。

  “怪不得夜裡布置軍務,訥親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檢討刷經寺之敗。”兆惠淒冷地一笑,“原來要拿我二人開刀!”

  “他現在還不能動我們,”海蘭察咬著嘴唇,緊張地思量著說道,“松崗的兵都是我們帶出來的,出死力救他們,兵士們都知道,他怕譁變!”兆惠點點頭,他已經恢復了鎮靜,悶聲說道:“我們現在不能逃,那樣他就更有口實,這裡形勢兇險,他不敢動我們。一待莎羅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們現在不是沒差使嗎?天亮和那個桑措會談,我們兩個要個差使,管刷經寺到松崗這段路和藏兵交接糧食的事。這佯,我們行動手腳就放開了,在刷經寺尋逃路,比這裡容易得多!”“光我們兩個逃不行,我有十幾個弟兄,都在大糧庫當分庫佐領。”海蘭察手捏下巴,沉吟著道,“要讓他們知道點影子,到時候策應一下。萬一不成,也有人報告朝廷——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他們就這樣報我們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遠帶著稚氣的海蘭察,在與兵士交往這一條上,他確實自知不如。海蘭察做到副將銜,什麼馬夫、伙頭、哨伍長之類的狐朋狗友還有一大幫,和兵士們一塊吃偷來的狗肉……他秉性嚴重,不苟言笑,臨急時才曉得雞鳴狗盜之輩也大有用處。兆惠心裡嗟嘆著,回答海蘭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沒有情理仁義可言。他們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祿比我們的命要緊得多!”

  訥親和張廣泗的“報捷”奏摺遞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當時在軍機處值差的是文華殿大學士、刑部尚書劉統勛。一見是報捷的奏章,粗粗例覽一遍,便起身逕到永巷口,卻見養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監王恥抱著一堆東西出來,因問道:“皇上這會子在養心殿還是在乾清宮?”

  “萬歲爺和娘娘剛剛啟動鑾駕,先祭天壇,再到先農壇籍耕,午時才得回來呢!”

  乾隆身邊十三個大太監。貼身的五個,卜孝、卜義、卜禮、卜智和卜信在內殿侍候起居;外廊八個,王孝、王梯、王忠、王信、王禮、王義、王廉、王恥專管內外奔走,隨行傳呼一應事務。這位王恥排在最末,卻因伶俐解人,言語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隆任用。當下王恥答著劉統勛的話,笑得兩眼擠成一條fèng,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記著當值的軍機大臣,說過端陽節的,算不小的節氣,既不能回家,叫賞的米粽、蒸糕、雄黃酒、芷術酒糟。主子娘娘聽說是您劉延清大人當值。說您素來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蘇合香酒,加賜一碟子宮點——怕著米粽您克化不了——還有檳榔包兒麝香袋,紫金活絡丹,就賞了這大一包叫我送過來。我的爺!張老相國當了四十年宰相,也沒有這個體面呢!”

  劉統勛聽乾隆不在大內,原本回身要走的,見說這話,忙又躬身站定,聆聽著,心裡一陣陣發熱。待王恥說完,顫著手捋下馬蹄袖跪地謝恩,說道:“劉統勛何德何能?受主子主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這把老骨頭報效君恩……”起身又道:“煩請公公把賞賜物件送軍機處。我去一趟傅相府,回頭就進去給皇上請安奏事。”說罷,逕自出景運門,從東華門出宮,向侍衛處借了一匹馬,也不帶隊人,加鞭直奔鮮花深處胡同西街,來見軍機大臣傅恆。

  待到傅恆門首,踏石下馬,劉統勛掏出懷表看時,剛到已時正牌。他是常來走動的大臣,門政老王頭早已迎出來,恭恭敬敬過來,呵腰打千兒行禮,吩咐“給爺的馬遛遛,餵點料水”!對劉統勛道:“老奴才陪爺進去。我們老爺夜來還說起來著,延清老爺公子中了進士,得便兒要設個席面賀賀……”劉統勛聽他絮絮叨叨;隨著仆西花廳而來,是時萬里晴慡,驕陽似火,但見滿院修篁森森森濃濃似染,夾道花籬斑駁陸離,潔淨得纖塵不染的卵石哺道,被樹影花蔭遮得幾乎不見陽光,石上苔蘚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綠瓦粉牆、亭榭閣房俱都隱在煙柳老木婆娑之中。劉統勛剛從驕陽蒸地里奔馬而來,一身燥汗頓時化盡,一路進來,逶迤行間,但聞樹蔭間鳥聲啾啾,糙中蟲鳴卿卿,月季、石榴,還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清芬瀰漫,真是說不出的適意受用。劉統勛心中不禁慨嘆:到底是侯門國戚、簪纓世勛之家,窮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極品之官,哪裡討這份富貴?正自胡思亂想,一個總角小童帶著個人從月洞門迎了出來,一見面便笑道:

  “延清公,總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吧?你好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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