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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曾聚過幾次,後來都各自忙去了。”莊友恭一陣恍惚,神思已經定住,笑道:“大家都忙,好似食盡鳥投林。我臨來時見了敦誠,他說雪芹已經移到張家灣,那裡有看守曹家祖塋的老輩子家人。敦誠原來也有莊地在那裡,都有點照應,比起在北京是無法提了。他現住在三間糙房裡,我捎信請他進城,也不肯來,說是京師里正傳天花兒,怕孩子沾惹上。後來就再沒有信兒——六爺,他還是得有個差使,您得幫他一把兒。”

  傅恆站得久了,底下靴子被雪水浸透,覺得冷,微跺兩步,說道:“開春我就回北京,只能到時候再說了。那個劉大鼻子不是什么正經東西,上回跟劉統勛說起《紅樓夢》,他說是yín詞小說,疑是雪芹寫的。紀昀也問過我,曹霑是不是曹雪芹?我葫蘆提兒用別的話掩過了,朝廷現在留心這些事,我們有官身的,更得留神兒,處在我這位子上,行動太扎眼,你可以給雪芹寫封信,叫他穩住神,別張揚書的事。我最怕紀曉嵐揣摩迎合磨勘書籍,那些‘魔(磨)王’們挑剔周納,鬼曉得會挑出什麼刺兒來,不就敗壞了?——今兒我太忙,消停一點,咱們吃酒細說,好麼?”莊友恭原本是要去拜謁傅恆乘雪興游的,聽見說“忙”,也就就腿兒搓繩,笑道:“你忙你的,我還看雪去”說罷騎驢而去。

  傅恆匆匆趕回下處,略暖暖身子便寫信,第一封信卻是寫給棠兒的,只講“京師既傳天花,甚慮府中人和康兒惹及。嚴戒家人外出,可杜門謝客,勿以等閒視之”。四十乾隆帝喪子慰中宮曹雪芹淚盡歸離恨——

  北京的天冷極了,頭場雪下過就起了凍,堆積在街兩邊的雪,中午只化一會兒,過晚就又凍成深褐色的凸凹不平的冰路,上面印滿了人的腳印和馬驢騾蹄子印跡,雪水將凝未凝時軋過的車輪溝兒,也都在夜風中被凍得硬如堅石,走起來難極。

  錢度接連得到敦敏、敦誠兩封信,請他到張家灣去看看曹雪芹,都沒有動身,一來是道遠難走;二來他現已是部院大臣,內廷有人正考究“曹霑是不是曹雪芹”,還放出風聲說“《紅樓夢》是yín書邪詞”,此刻見曹雪芹自覺有些不便。他心裡其實最惦記的還是曹鴇兒帶著他的兒子,北京傳痘兒,江南傳不傳?曹氏到底和易瑛一案沾包兒沒有?得想個法子弄過孩子,甩掉這個老鴇子。這些糟心的事整日索繞在心頭,連部里差使也都在敷衍了事。到十月初七,他才從刑部讞獄司黃堂官處見到江浙兩省清剿“一技花”會匪名單,各地香堂堂主、執法長老、護教韋陀、金剛徒弟,共是一千零四十人,遵劉統勛、尹繼善憲命,只扣留堂主、韋陀和長老二百四十六名拘押在監,其餘一概取保省釋,細看時,連取保的人犯中也沒有曹鴇兒,這才放心舒了一口氣。黃司堂是個老京官,和錢度極熟,開玩笑說:“老衡別是和易瑛、雷劍她們沾惹過什麼?放心,要緊的一個也沒捉到,捉到的都是不要緊的。老劉、小尹聖眷那麼好,都受了處分呢!不過這回‘一技花’算攤子坍到底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劉延清不是無能之輩,你要和她‘那個’過,趁早趕緊去舉發!”錢度笑道:“別扯你爹的老蛋了,我還有事——改日再嘮!”說罷便回衙門。卻見傅恆府里的小王頭進來,錢度怔了一下,說道:“你不是跟六爺在承德麼?六爺回來了?”

  “傅相沒回來,”小王頭本來極隨和的人,被傅恆軍法治府,練得舉手投足莊重利落,一本正經把一封信雙手遞給錢度,說道:“這是相爺給你的信,請給我寫個回執。我是回京給夫人帶藥的,我家少主子正出忌諱。傅相從蒙古醫生那裡弄的不知什麼寶藥——得,您名字簽在這裡,好,小的告辭!”錢度笑道:“真是傳軍書規矩。連茶錢也不要?康兒既出痘兒,告訴你家主母,明日我過去請安。”小王頭道:“請爺過些時再去,府里祭著痘神娘娘,連我這在外家人都不許跨進大門檻,我們老爺子親自把門兒呢!”說罷去了。

  錢度這才拆閱傅恆的信,除報聖安的話頭,要他撥二十萬石飼料糧押運王爺屯,科爾沁過冬存欄牛羊多於往年一成半,防著餓壞了。又囑他去見見紀昀,把征借圖書的銀子數目坐實造冊上呈御覽,不要等紀昀來催。還有各地巡撫總督正在舉薦碩儒應博學鴻儒科,車馬轎船川資也要早作準備,定出路途遠近,按里計價,務要夠用,且不能浪支等等,寫了三張紙,都是指令口氣。未了卻問:“見雪芹否?甚念。可代我一往,或資助些銀兩。此等天氣,恐其饑寒也。”錢度猛地想起敦氏昆仲的囑託,倒覺不安起來。立刻出來傳呼備轎,一溜風兒抬著逕往紀昀西直門內私宅。卻又被擋在門外。門子說道:“我們少爺也出痘兒,請大人回步。改日老爺親自謝罪。”錢度不禁目瞪口呆,怔著道:“今年傳痘兒這麼厲害?我有要緊公事要見曉嵐公呢!”

  “我沒說清楚,我們老爺並不在家。”門子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道:“有密旨,叫老爺去天壇給太子爺祈福,七阿哥(永琮)也出花兒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家人神秘地說道,“萬歲已經從昨日起輟朝。待太子爺花兒發齊了才視政呢。慈寧宮太后老佛爺都去了痘神娘娘廟降香,皇上旨意叫江西龍虎山和北京大佛寺同時作道場,名目兒是為天下病人祛瘟,其實還為的是七爺!皇后娘娘已經請旨,懿旨命釋放輕罪囚犯,連‘一枝花’這樣的大案,都已經停審——您一路過來,北京城家家掛紅布符,懸豬尾,吊螃蟹。在豆神娘娘廟,往功德箱裡塞錢的,頭天起更就得去排隊挨號兒,香灰堆得連香鼎都看不見了!——這是大劫,真的是銅牆鐵壁擋不住,王子、庶民一樣!”這位饒舌的門子說完,居然還又合掌向天,念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威靈觀世音菩薩!”還要絮叨時,錢度已經去了。

  既然連傅恆也來了信,看望曹雪芹的事就不能等閒視之了。錢度便不再回衙,徑乘轎回府,取了二十兩散碎銀子,見箱子裡有從南京帶回的寧綢,也取出一匹,命家人都塞進馬褡子裡,也不叫從人,自己換了便衣,只說了句“天黑趕回來”,便騎著走騾出門向北,趕往張家灣來訪曹雪芹。路過玉皇廟東豆神娘娘廟,錢度在騾上遠遠看,只見人山人海的香客擠擁不動,沿街一里多長,全都是賣金銀紙箔的,香燭黃棱攤子前都圍滿了人,多是城裡城外遠鄉近廓趕來的老婆子婦人,有許願的、有還願的,有愁眉不展的也有眉開眼笑的,嗡嗡嚶嚶人聲傳來,都是念佛念觀音,祛病祈福之聲……手搭涼棚嗟嘆一聲正要趕路,忽然一眼看見芳卿從豆神廟那邊,踉踉蹌蹌過來,錢度叫聲:“芳卿嫂子!”忙下了騾子。

  “是……是錢老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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