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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昀讓他們坐在杌子上,自己卻坐了下首,笑道:“這裡不比外頭,沒有茶點招待,只好委屈老兄們了。各位可以在這裡談談差使,等會皇上見了,只說部里不能辦的事。如果時辰不夠,橫豎還要寫謝恩摺子,附一張片子就成。”

  三個人對望一眼,他們中間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爾泰的從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蔭,已經做了知府,又是考出來的進士,現在署理總河,比著巡撫還略高一點。如今他要給這個新進軍機的章京匯報差使,有點於心不甘,因問道:“六爺和延清呢?他們不聽聽麼?”

  “他們有別的要緊事。”紀昀何等聰明的人,頓時已經明白,只滿不在乎地一笑,說道,“六爺要布置秋獵一干細務。統勛大人給皇上說今年秋決的事,皇上就叫兄弟聽聽。”鄂善點點頭,沉吟著說道:“磚河這邊是我的專差,說是署理河督衙門,河督衙門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東的接口處運河,淤泥已經泛上來。有一百多里,船吃水不能過萬斤。過了萬斤就得雇縴夫拉,一個縴夫每天按兩錢工銀,枯水季節要加十幾萬銀子工錢。北京米價上漲就為這個原故。清江口黃河、運河交匯處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來靳輔、陳潢村夾堤裡頭有幾十萬頃涸田,逐年賣一些還能補貼,現在只剩下一百多萬畝。按每畝官價五兩銀子發賣,只能賣七百多萬銀子。後年之後便無地可賣,還要加增二百四十萬歲銀才能支撐,早點提說這事,免得朝廷到時沒有準備。”他胸有成竹,詳述各處漕運堵塞情形,說了足有半頓飯時辰,又道,“現在有翁、錢、潘三堂青幫保護糧船,道兒上不愁匪賊饑民劫奪,但押運錢不由軍費開銷。各地青幫還養活著一批閒漢、碼頭工頭,費用也是不小數目。各項一加,每年沒有五百萬銀子是斷乎不能維持。現在是四百五十萬,還短著五十萬,沒有旨意,戶部是不會給了河工上的。”

  紀昀默不作聲聽完,轉臉看莊有恭,問“磚河工程第五倫和你都參與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揚州賑災,查看河工,江蘇、山東交界處淤塞,到底是怎麼回事?軍機處已經兩次行文,怎麼竟不見動靜?”莊有恭一笑,說道:“不但漕運,就是驛道,各省交界處路段也是最差。因為這些處段都是中央管,並沒有修河銀子撥到省里,又在交界處,難以分段,又能推諉,所以不能統籌。”頓了一下又說自己的事,“已經收到軍機處的諭旨,我解去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差,原在翰林院,還存著一批圖書,有些宋版的秘籍,極為珍貴,有的還是北宋的孤本。我怕我到江南去主持南闈,這乾子翰林們盜書,都封存了起來。但封起也不是事兒,一啟封就又沒人管。繳出去,又不知該交給誰,我的差使沒有多少要說,不收學生錢,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還要請皇上面訓。”他說完,錢度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說道:“銅政司——”紀昀笑著擺手止住了他,說道:“你們不是一回事。他兩個談完先去,你、我再談——鄂公方才說的,兄弟要關照一聲。戶部每年實撥四百五十萬不假,但海關上有直撥過去的,還有賣涸田的銀子,實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據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銀不止七百五十萬,銀子去向要報清。您再要五十萬,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現有銀子皇上已經覺得冒濫了,再多要,得有依據。還有涸田的事,我這幾日從駕,太忙,沒來得及知會。五兩,其實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幾次手,最後要賣到一百七十兩,好田要賣到七百兩。五兩是靳輔、陳潢時的定價。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來為這弊政說話,肯定惹皇上動怒。這實在犯不著。兄弟不能不說到。還有黃、漕淤塞的事,都要權衡好。下頭賺了銀子騙你,你不知情,說給皇上,豈不代人受過?”

  “多承紀公關照了。”鄂善聽紀昀這席話是一片好意,他再做岸,也不能不感動了,遂起身一揖,說道:“我在磚河上治理京畿的幾條河,雖說繁雜無比,究竟是個小局面。不知道黃、淮、漕上這麼多的利弊,實在是愚昧。”“誰敢說鄂公愚昧!”紀昀笑道,“京師京郊這幾條河最難治,從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為上流情勢變幻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嚇人,沖房破堤,到了旱季又變得小溪似的。還有北京城積水,泄洪,排污都要統籌。你和第五倫兄能幾年內治好,皇上是十分賞識的!”說著,出門看了看,見那群將軍們已經出殿,垂手下階,又見傅恆招手,便回身道:“請鄂、莊二公這會子就過去。”因天色已經暗下來,紀昀又命小太監掌上燈來,和錢度接著談。

  錢度和紀昀是老相識。沒有進北闈時,常在一道會文吃酒。當了官一個出外任,一個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會在一處。錢度在燈下打量紀昀,只見他氣度恢宏舉止安詳,錢度不禁笑道:“前陣在筵席上對詩,後又給主子娘娘治病,占盡了風流,起先以為只是小意思,今日窺見大道,竟有滿腹的治國經綸。看你的城府,也是愈來愈深,我輩已經攀附不及,不是一個檯面上人了。”紀昀聽了一笑。他已經接到尹繼善的信,知道錢度在南京泡jì院的事。很想規勸幾句,但錢度在雲南銅礦整頓有方,乾隆銅錢流通量驟增幾倍,由此東南各省商產大盛,是朝野皆知的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麼風流?你才占盡風流哩!銅政上的事,你不必說,前頭都有摺子。這就要調你戶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讓你聽,也有讓你知聞的意思。聽聽有益。”錢度不禁一怔,說道:“是戶部?我怎麼聽成刑部了?”

  “原也有去刑部的話,票擬好,皇上想了幾天,又變了主意,說戶部差使繁瑣,還是要錢度這樣的幹練人。”紀昀說道,“戶部一滿一漢兩個尚書。丁建勛病了半年,已經歿了,那個圖思德是圖里琛的族弟,武將出身,操不來心。你雖是侍郎,其實一多半部務壓在你身上。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裡明白。”

  錢度雙掌一合,一個“好”字已到口邊,忽然覺得輕浮,就勢一拱,說道:“錢度原是微末之員,仰邀聖恩,不次超遷到方面司官,已經是過望。原說去刑部,心裡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勝任,負了皇上一片諄諄寄託之望。想不到皇上反覆權衡,仍叫到戶部當差。錢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許,唯勤慎恭肅、慄慄戰兢、努力從事。這層心境如果皇上召見時不及表達,務請曉嵐公代為轉奏。”紀昀初見他興奮得目光一閃,聽是這番話,反覺比鄂善、莊有恭來得貼切,笑道:“這個何消吩咐?”又出門看看,道:“大約也差不多了,我們丹墀上候著去。”

  於是二人一同走出偏殿,沿滴水檐徑直向東直趨大殿門口,在隔扇大玻璃門前鵠立等候。果聽裡邊乾隆在說話,似乎接見已到尾聲:“回去各自辦好差使。莊有恭朕沒有多的吩咐,南闈之後就留任南京學政,隨後還有恩旨。朕倒不慮你操行不純,怕的是你專門挑選潦倒書生,心有偏向就不能公正取士。鄂善,本來有很多話要囑你,但你自己都說了,朕心裡很歡喜。從來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不小心是不成的。你去看看《夢溪筆談》。包公那麼聰察嚴肅的人,吏員們照樣蒙蔽他。可不警惕麼?此輩小人,無官之職,有官之權。從來站衙之利,過於坐衙,這是要格外小心的。真正要整頓河務,要學著點錢度——你們不是朋友嗎?學著點。讀一讀王漁洋寫的《況鍾傳》,你也會有心得,朕敢說錢度他就讀過。朕也給你殺人權,但殺人還是要小心。朕和劉統勛裁奪秋決,一個一個犯人都是反覆甄別。殺一個人,或為人父、人母、人夫、人婦、人子、人女,看似無關,其實一牽連就是一家、一族甚或幾族,豈可不慎麼?河務積弊太多。康熙年間每年花二百五十萬兩能辦的事,現在花近八百萬,怎麼就辦不下來?所以你初去,還是手狠些,待到見好,轉為安撫,明白麼?”接著便聽到他二人哽咽聲、謝恩聲、叩頭聲。紀昀報名帶錢度進殿,叩拜。乾隆沒叫起。良久才聽乾隆說道:“朕突然心動,這三卷里恐怕是有冤枉的。統勛,這幾卷留下,朕再仔細看看,都免勾了,到明年再說。其餘的,發文到刑部秋決照允執行。”二人這才知道劉統勛也留在殿裡。便聽劉統勛粗重渾濁的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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