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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媽媽!”史成一躬身,嘻嘻問道:“前幾回都是墮胎,怎麼這回保胎?”

  “這次我要保胎。”曹鴇兒面色有些憂鬱,目光中多少帶著迷惘,“不但我,賽金蓮也有了他的,也要保……這是教令——再說,我當鴇兒也當煩了,到老想吃碗體面飯。”史成嘆息一聲,說道:“咱們的‘教令’是太多了,除了上清觀,還有‘一枝花’,又都不照面——還有青紅幫——誰都能欺侮我們一下,這活計真不是人幹的。”曹鴇兒冷笑道:“不聽人說笑貧不笑娼?老娘也不是好欺負的,好便好,不好我遣散了這座樓,這種錢我也掙足了夠用了,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誰能找到我?記住,不管是易瑛的人還是別門別派的來找,你只管應酬,叫苦,就說沒錢辦不成事。要能再掏他們三兩萬銀子,我分給咱們眾人,都遠走高飛!”說著便聽錢度上樓的腳步聲,曹鴇兒叫史成退下,笑著起身相迎,問道:“錢爺,他們有什麼要緊信?”

  “皇上叫傅相給我寫信,叫我即刻到熱河見駕述職。”錢度頹然落座,眼神中帶著慌張和悵惘,用粗重的聲氣說道,“看來是再也不能往後拖了,這違旨的罪承當不起啊!”

  曹鴇兒聽了低頭不語,半晌,抽抽嗒嗒向隅而泣,掏出撒花絹子只是拭淚。錢度勉強笑道:“你這是何必。幾個月我就又回來了。你要願意呢就跟我去雲南,把這裡的攤子散了它。你不想去,我這次進京見著張中堂、傅六爺說說,他們一句話,我就能調到金陵來當南京道。我也捨不得你呀!”說著便撫摸曹氏肩頭,曹氏臉一偏又轉過身去,如訴如泣說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自嘆命苦……我打六歲就進了這火坑,你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兒?老鴇兒養活我,也打我罵我叫我接客;我當了老鴇兒,也打罵下頭。不接客,在這行院行里能站得住腳麼?十六歲上我就留心,想找個好人家早早從良……可來這院子裡的有幾個是好的?有良心的,沒有錢贖我,有錢的又沒良心,誰敢靠他?好容易自己也熬成個鴇兒,能自主了,人卻老了,更不敢想從良嫁人。說句至誠話,我二十四歲當上這裡的‘媽媽’,就再也沒叫男人沾我的身子。左審右看,就是你錢爺……是個靠得住的人,你人的模樣平常,卻聰明能幹,待人良善……可偏又是個做官的!如今委身給你,我真是什麼都捨得,可又怕你將來扔了我。如今,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小四十的人了,你可叫我怎麼著?錢爺……”她的淚水走珠般滾落下來,撲身入懷說道:“你得給我做主!還有那個金蓮……也有了……你親眼見我們這些日子不接客,還不為了你得個兒子?你是個男人,給我們撂句話,現在墮胎也來得及……”話未說完,那個叫賽金蓮的女子已闖了進來,一語不發,坐下就陪淚。

  “這麼著,你們別哭,一哭我心就亂了。”錢度本就心煩意亂,被這一聲聲嬌啼更弄得六神不寧,思量了一陣,下了決心,“我這會子去見見道爾吉,先從藩庫拆兌一萬銀子。我雖管著銅山,其實不是鄧通,錢都是皇上的。這些年倒是當師爺時攢有不到兩萬銀子,騰挪一下,先照顧你們這頭。你們兩個跟著我從良,其餘的人一概不留,全部遣散回去,把這樓賣了,在南京買處宅子住下。我進京回來,帶你們回家鄉去拜拜祠堂,就正而八經是我錢家的人了。這麼著可成?”說著便取出一張兩千兩的莊票遞給曹鴇兒,笑道:“前頭去了的芸芸給了一千五百兩,這兩千留著你們置些行頭。我每年五千兩的俸,又是乾淨官兒,只有這些了。要是從良,就得有個過日子的心。還像原來那樣花銷,我就養活不住你們了。”曹鴇兒二人推讓了半日,只接了五百兩,那錢度自然感慨,匆匆離了鳳彩樓。

  錢度趕到總督衙門,立刻和尹繼善的錢糧師爺接洽,又到藩司衙門向道爾吉交割差使,順便又提及借款的事。錢度滿以為這點區區小事,一提便成的,不料道爾吉竟皺起了眉頭,嘆著氣道:“我倆的交情,另說一萬,再多一點我也敢。但元長給我有手令,無論在寧過往官員,挪動庫銀一兩都要經范時捷手批,連他自己也在內。我寫了條子庫里也要駁回,這裡通省沒人敢和元長打這個馬虎眼兒。不好辦呢!”錢度笑道:“老范那裡還不好說?我這就去見他。”“你還不曉得老范啊。”道爾吉笑道:“那是尹繼善的一把鎖。你看他不修邊幅嘻嘻哈哈,辦起正經事半點也不含糊。他先頭當順天府尹,連先帝爺都頂過,又得老怡親王賞識,地道一個鐵頭猢猻。別去惹他沒趣,上回高國舅想借三千,說北京已經兌出,半個月就能還錢。你猜范時捷怎麼說?——‘兌來你再用吧!這錢都是從老百姓骨頭裡熬出來的油,給你還風流債?’碰得高恆大紅臉。你做什麼要一萬銀子,這個數目他一聽就惱了,還借給你?”錢度的臉紅得像紅布一樣,支吾道:“有個親戚要捐官,過去又有恩情,我不好推辭。”他頓了一下,突然靈機一動。說道:“這麼著吧,不借公款了,我借德勝錢莊一萬,請老道作個保人。如何?”道爾吉道:“這個使得。不過,我也是快離任的人了,有信兒從內廷傳來,傅六爺要調我去跟岳東美老軍門當副將,我只能保錢莊能尋著你,不然錢莊也不答應。”

  “他們怕我跑了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錢度笑著起身,端了茶一飲而盡,“人都說蒙古人憨直,不藏心術,我看你精明得很吶!”道爾吉也笑著起身相送。錢度剛走出藩司衙門儀門,正在躊躇要不要去見尹繼善,突然一乘四人抬官轎在石獅子旁停下。一個官員哈腰出來,只見他頭戴藍色明玻璃頂子,身著孔雀補服,雪白的馬蹄袖裡子向外翻著,一張白淨面皮上嵌著黑豆似兩隻小眼睛,留著兩綹蝌蚪鬍子,走起路來腳如飄風又輕又快。錢度眼睛一亮,失口叫道:“這不是侍堯麼?!”

  李侍堯一怔,見是錢度,也是眼睛一亮,說道“老衡!怎麼你還留在南京?邸報都出了,叫你進京述職,另行委任呢!”錢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話?我見見皇上,還回雲南去。”李侍堯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說的。我消息比你靈,你要去刑部當侍郎,和劉統勛一個鍋里攪勺子了。”“刑部!”錢度頓時目瞪口呆,“從前放出的信兒,不是去戶部嘛!”李侍堯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門,要論身分,比‘財神’部還略強些。”

  錢度無聲透了一口氣。李侍堯說得對,刑部國家政治機樞,要論名聲身分,尊貴清嚴,確比戶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財的,管錢用錢還是戶部來得。守著個銅礦,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經常調銅運錢,像曹鴇兒這點子事,只要含含糊糊透個口風,下司不言聲就彌補了。思量一陣子,錢度蹙眉嘆道:“怎麼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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