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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來傅恆也語塞,良久才道:“皇上這話奴才心領神受,也實在感動。像這樣憂天下之憂的聖君,奴才能夠青蠅附驥,不知哪一代修來的福。”他順水推舟地灌了米湯:“有句話請皇上斟酌,如若委實捨不得盧焯,皇上可以代他擔點責任,這樣不傷大局,盧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腳,他臉背著燈影,看不清是個什麼神氣,許久才道:“可以代他擔點干係。朕有訓誡不嚴之責也是實情。對了,還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員上條陳,議一議朕即位以來的政務闕失,不但盧焯可以保下來,也藉此告誡天下:朕肅貪倡廉的至意——你這個主意出得好!”

  這個主意當然不壞。但傅恆卻知,這其實是一道罪己詔。有朝一日對景兒,乾隆想起來,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萬難承當的事。遂笑著娓娓說道:“奴才這會子又覺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實死一個盧焯,於國家並沒有什麼傷損,還可藉此整飭吏治。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主意,只求主上聖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順著自己思路說道:“訥親已經動身兩天了,朕也下詔命錢度帶勒敏來京。核實了金川敗績,慶復、張廣泗斷不可留!那是兩個官居極品的大員,於天下震動比盧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於誅殺有罪官員,只要朝臣知道朕執法如山不庇護於心臂親臣,也就夠了!”傅恆忙躬身稱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卻掠過一絲寒意。

  他們邊走邊說,不覺已到西華門外,此時剛剛起更,八盞明黃宮燈煌煌耀眼。粉未一樣的細雨在微風中絲絲飄蕩,高大的西華門翹翅飛檐,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凌空拔起的模樣。和西華門遙遙相對的,是張廷玉的府邸,門前只掛了兩盞米黃西瓜燈,燈下人影幢幢,隱約看去都是等待接見的外地官員。傅恆想起乾隆議論張廷玉的話,想說一句“張廷玉也不容易”,又咽了回去,見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腳,便問:“主子,這會子在想什麼——也許奴才不該問。”

  “朕在想山東平陰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著什麼,緩緩地說道:“朕已經告訴過你的,朕很疑那個女扮男裝的沖虛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來是很容易的,怎麼就沒有下這個旨意呢?”

  這個話傅恆不敢答,乾隆拈花惹糙的風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說話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陣子,竟憋出一句:“因為她是‘一枝花’!”乾隆搖頭道:“花有毒也還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經出名,朕十二歲時就聽過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沒這麼年輕,難道世上真有駐顏易容術?”傅恆笑道:“是個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覺得這句話太輕薄,忙又斂容問道:“主子後來又見著她了麼?”

  “見了。”乾隆無聲地透了一口氣,“第二天開禁邊境,朕離開平陰,在西城門口又和她打了個照面……都沒有說話。離有一丈來遠近吧,我們對面站了一會兒,她向朕打了個稽首就騎驢走了……朕一直看到她背影沒了才上馬。”

  見乾隆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傅恆不禁一笑,說道:“如若有緣,將來還會見的。主子想見她還不容易?”

  “朕不願與她有這個緣分。”乾隆眼神里多少有點迷惘,徐徐說道:“你跪安吧!”

  傅恆回到自家府邸,掏出懷表看時,剛指八點半,還不到亥時。見小王一溜小跑迎了出來,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問:“哪位大人來過?少爺睡了沒有?”小王緊跟著往裡走,回答道:“今晚在這等著候見的人不少,太太吩咐了,說老爺今早天不明就進去了,晚上要見駕,請大人們明兒再來,便又都走了。還來了兩個洋人,是荷蘭國的洋和尚,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那通譯官也是個活寶,結結巴巴地翻譯過來,說久慕老爺是個中國英雄,想巴結巴結,奴才請示太太,也照前頭的話打發了。他們還想見太太,太太笑得前仰後合,說下輩子她托生個男的再見……聽裡頭人說,少爺剛剛睡著,怕驚著了,我不許打更的敲梆子……”傅恆站了一會,說道:“該打更還得打更,甭那麼嬌貴,慣得紙糊的人兒一樣,將來出兵放馬,大炮聲他聽不聽?現在就辦!”說罷進了二門。

  “呀,老爺今兒回來得早!”棠兒正和彩卉在燈底下伸交子①,一根繩圈兒翻得花樣百出。見傅恆回來,忙將交子套在彩卉指上,站起身道:“我還以為又要等到半夜了呢!——快,給老爺端參湯,把冠服除了——輕點,別驚醒了康兒!”傅恆這才看了看熟睡的兒子,說道:“別太嬌了,嬌子如殺子!這屋裡還有蚊子?還要蓋上紗罩!”棠兒笑道:“成者王侯敗者賊!你如今紫袍玉帶,說得嘴響。你說我嬌他,我還說你不像個阿瑪呢!自康兒下地,你抱過幾回,親過幾次?”

  傅恆看看兒子福康安,粉嘟嘟的臉,帶著用碎布拼成的兜肚兒,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燈光下隱隱約約地籠在紗罩里,年畫兒上的小哪吒似的,也實是可愛,一邊揭開紗罩,笑道:“這是我的種,我不親誰親?我怎麼瞧都很像我……”說著便俯身用嘴去親。小傢伙大約被他的八字髭鬚刺癢了,一翻身“啪”地打了傅恆一個耳光,一咕碌坐了起來,小黑豆眼迷迷怔怔看了看傅恆,咧嘴兒要哭,一閃眼又伸著小手指指桌子,說“要,那個!”棠兒忙轉身向桌旁走去,又見彩卉還伸著交繩侍立在旁,說道:“你去吧——記住這個交樣兒,明兒查查交譜。”

  傅恆見桌上亮晶晶一片,待棠兒拿過來一看,竟是一塊鍍金懷表!不禁吃了一驚,說道:“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他玩——誰送來的?”“是個叫吉利的洋和尚送的。我叫老王去退,吉利說這東西在他們國里不是什麼金貴東西,還說你是大英雄,還說什麼尾大。我說我代大英雄收著,可不一定給你辦事兒。我還說黃鼠狼才‘尾大’呢,這個詞兒免了吧!”說得傅恆也笑了,一邊逗兒子一邊說道:“他是想傳教啊,這我可做不了主。我已經見過他,叫他見主子,他又不肯跪拜。這怎麼行?別說是他,就是他們國王來了,見到主子也得三跪九叩!這是臣子應盡之禮嘛,我就想不通他們的心思!——內當家的,說正經的,兒子不能太嬌,家裡文教頭武教頭都有,該認的字認不下,該學的架勢學不來,要罰跪,不能任性!”他指著表,“我知道,這物件在他們國也不便宜,我們不能受。明兒繳官,這不是小孩子玩的。”小福康安已能聽懂大人的話,嘴一撇舉起手中的懷表便摜了出去,嘟著小嘴說道:“阿瑪不親我,我不要了!”那表跌在地上,玻璃面兒立時摔得稀碎!

  ①交子:即用繩作開支的遊戲,也用來占卜。

  “你混帳!”傅恆忙不迭撿起來,臉上已勃然變色,“沒調教的,老子揍你!”心疼地看表,見仍在咔咔走字兒,才略轉過顏色。福康安哇的一聲放嗓兒大哭起來,外頭丫頭老婆子立時唿地擁進一群。棠兒白了丈夫一眼,抱起兒子拍哄著,“噢……噢……好兒子不哭,不哭……是阿瑪不好……趕明個我再給你個更好的……”哄得福康安乜了眼,才交給一個老媽子,又叮嚀“後半夜涼,當心著肚子!醒了渴,別一味餵奶,拿冰糖銀耳湯喂喂,天熱,敗敗火……”老婆子答應了,躡著腳抱著福康安出去了。傅恆又好氣又好笑;用剪子裁開幾封信就燈底下看起來。棠兒裝作生氣,躺在床上側身向里,許久不聽丈夫動靜,一翻身起來噗地吹熄了燈,說道:“不是要官做就是想肥缺,這信有什麼看頭?要看,到外頭書房看去!要有給你說房中秘術巴結你的,可拉住彩卉她們去出出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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