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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五月將盡,這日天下微雨。盧焯正百無聊賴,隔窗見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一號”。走近了,才看見是戶部主事柳縉模和雲南司主事呂成德。身後跟著幾個筆帖式,傭人挑著個食盒子進來。獄卒便忙開門,笑著說:“今晚又能沾爺的光兒了!”盧焯笑著迎客,讓座,說道:“已經討擾過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大叫老兄們費心了。”

  “今兒是老呂作東。”柳縉模是個喜天哈地的人,一邊叫布菜,一邊賞獄吏酒錢,說道:“老呂主管雲南司,如今闊起來。陽萎也好了,今兒說去冬納的小妾肚裡有了,我說那你得請客——就拽他來了。”盧焯笑道:“這杯喜酒當然要喝,祝你早生貴子。你陽萎是用什麼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個朋友也有這個病兒,憑是參蓍茸桂、驢腎鹿鞭吃了多少,總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斷,說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縉模笑嘻嘻地給各人酌酒,共舉門杯為呂成德賀喜。柳縉模為盧焯夾菜,說道:“窮京官得這個病的多了。盧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兩的俸,還要應酬朋友,誰敢接家眷來,又不能嫖窯子,每日涼床睡覺,枯寂無聊,哪有個不得陽萎的?刀子不磨還要生鏽呢!……”他話沒說完,眾人都禁不住“噗”地噴酒大笑。呂成德指著柳縉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卻說不出下頭的話。

  “其實豈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這上頭也是難乎為情”。旁邊一個筆帖式喝得滿面紅光,把杯說道:“先頭李巨來公,當了直隸總督,他吃虧就吃在矯情上頭。有個外地門生進京,送他一個小妾,他把人家痛罵一頓,打發人家走。可自己心裡又難受,人走了,拿著家裡小廝出氣。每次有人給他送禮,都是峻詞拒絕,子曰詩云一大套訓導人家。人走了又沮喪仿徨,長吁短嘆。這種人你說苦不苦呢?”柳縉模一臉怪相,說道:“難怪呢!巨來公到北京就沒再生兒子,原來也陽萎了!”眾人又復哈哈大笑。

  盧焯是個有心事的人,畢竟笑得不暢,吃幾杯問道:“錢度在雲南銅政司差使辦得好。上回老尤來看我,說是要升御史了。有這事嗎?聽說江蘇今年尹繼善修了好大一座書院,海關厘金稅比去年多了一倍,皇上回來不定有多高興呢!”他其實是想探聽乾隆是不是已經回京,心情如何,眾人當然猜不到這裡。呂成德道:“銅政司如今權大,頂得上戶部副衙門。不過那裡的銅政、錢政也確實需要錢度這樣的鐵腕人物去整。他一到那裡,先裝憨兒,貓在一邊幾個月,只聽只看什麼也不說,人們都以為他是個白痴。誰知他一說升衙,跟他的書吏們就抱來老高一疊檔案文卷,點著名一個一個揭露左右胥吏貪污受賄的情事,若是不如實招認,便大板子打得噼啪響,打得血肉橫飛,有三個和銅商勾結的竟被當庭打死,其餘的卻一律記過留衙。緊接著又處置銅商,連雲南總督都驚動了,調一營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個銅商。錢度說‘本司有先斬後奏權’,不到天明就梟首了,一大串掛在旗杆上示眾。他一頭給礦工長工錢,一頭又捉了幾十個包工頭,說他們欺壓良善,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殺得衙門外一片血水橫流。除了青幫,所有原來的幫會一概取締。有私自夾帶礦銅出山的也殺了幾個,經過這樣的整頓有了規矩,今年精銅多產了四倍還不止,鑄的錢又多成色又好。你想,皇上怎麼能不愛他?傅六爺說,聽皇上的意思,還要給他掛上左都御史的銜呢!”

  “真看不出,錢度有這樣狠辣的手段!”盧焯吁了一口氣,“原來在戶部,看去也只幹練些,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在田文鏡跟前做過師爺的。”柳縉模五指敲桌,他已經微醺,乜著眼懶洋洋說道:“說來,這也是際遇,在軍機處當一個小小的書辦就和咱們主子結識上了。這次去一是報恩,二是要做一番事業。主子給了他殺人權,不怕人頭滾!”那胖子道:“他這是血染紅頂子。沒有才具膽量是不成的。這次金川之戰,張大將軍和慶大人要對勒敏行軍法。勒敏逃到雲南,錢度就硬敢收留!放在我們身上,頂多打發點盤纏放他走路罷了!”胖子對錢度殺人猶自回味,道:“錢度,嘖嘖……那雙牛蛋眼瞪起來,也怪嚇人的!”

  正說閒話間,直隸河總鄂善從外匆匆進來。呂成德和他極熟稔,起身一把捉住他袖子,說道:“老鄂,晉了三品大員,忘了我麼?快入座。這麼熱的天兒,還一身官袍糊著——寬衣,我們豁三百拳!”鄂善歪過頭,躲著逼到嘴邊的酒杯,一手推著,說道:“別鬧!快點撤席——皇上和傅六爺來了!”胖子笑道:“好大個題目嚇我們!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震卦①一回?到這個地方做什——”他話沒說完,舌頭突然打了結兒,望著門口發怔,“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撲通跪了下去,語不成聲地道:“奴才……奴才瞳黃湯瞳醉了……主子權當聽見狗叫罷了……”說罷就咕咚咕咚只是磕頭。眾人先是好笑發愣,向門口一看,都嚇得立起身來。酒被化為一身冷汗出了。原來乾隆真的駕到,身後站著傅恆,呆著臉看屋裡一片狼藉。屋裡人被驚呆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一齊俯伏在地叩頭。

  “肖道清,你方才胡唚些什麼?”傅恆的臉板得鐵青,擔心地睨一眼乾隆,問道:“這是臣子該說的話麼?——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撤掉!”幾個獄吏齊聲答應著,老鼠一樣伏身溜了進來,連桌子抬了出去。那個叫肖道清的胖子只是叩頭,結結巴巴說道:“回,回六爺……奴才那是醉話……胡說八道……”

  乾隆居中坐了下去,接過典獄長吏親自捧過的茶放在旁邊的凳上,看了眾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你叫肖道清?”

  “是……”

  “哪個部的?”

  “回皇上,戶部。”

  “你敢誹謗朕躬?!”

  “奴奴奴才不敢……奴才其實心裡最敬皇皇皇上……”

  ①震卦:按《易經》震卦有男女歡愛求子之意。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說嘛!”

  “是……”肖道清已完全恢復了神智,偷偷瞟了乾隆一眼,咽著唾沫說道:“奴才混帳!奴才說,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那個那個震卦一回?”他“啪”地又打自己一耳光。眾人心裡怦怦急跳。傅恆差點笑出來,忙咳嗽幾聲掩住。

  乾隆怔了一下,緩緩把目光轉向呂成德:“那——這席酒是你請的了?”

  “不是奴才的東,但奴才負責。是奴才硬拉著別人作東。奴才犯過有罪,求主子懲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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