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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眾人閒話,乾隆才知道這兄弟三個姓王,都是平陰鎮方家的佃戶,都已三十多歲,還打著光棍。乾隆笑道:“你們這是給東家送瓜還是賣瓜?你們都是光棍漢,怎麼唱‘我兒修福’,來世好娶個銀娃娃。這不是打趣著玩兒麼?”王老三吐著瓜子兒,笑道:“窮開心解心焦兒唄!”唱歌哪有那麼講究?‘我兒多修福是我們爹和我們爺的口頭禪。銀娃是個人,不是說銀娃娃。那是平陰有名的美人兒,長得白,所以叫她銀娃。”老大和紀昀卻攀談得來,兩個人對火抽菸,老大說,“這位帳房先生的煙真沖,您好大的菸癮——這麼大的煙鍋子!唉……這是頭茬瓜,我們孝敬方善人的,那是我們東家,人家是掛千頃牌的人,我門兄弟專給他老人家種瓜。方善人要去省城見巡撫老爺,帶了幾船瓜,都泊在下游,這是二公子要的,我們王家窪在下游,船走得慢,先推幾車送去,還有十幾船瓜,明天早上就運平陰去!”

  “他家有多少人,要這麼多的西瓜?”乾隆正和老三說話,轉過臉來問道。老大顯見是個老成人,滋吧滋吧抽著旱菸,說道:“方家只有四口人,老爺子、老太太,大公子在蘇州,開了十幾個織坊,一百多架機子,織出的綢子都賣給了外國。大奶奶和二公子在家。不過侍候的人多,里里外外管家奴才七八十個,還有看倉庫的、看家護院的、管燈火的、做針線的,又是三五十個。他家富得連府台也比不上!後日是關老爺的誕辰。平陰關帝廟過廟會。這熱天瓜好賣,留些府里用,剩下的到廟會上,三下五去二就賣完了!”乾隆點點頭,又問:“廟會熱鬧麼?這裡好阿膠,我想買點帶去,不知道貨真不真?”

  老二已吃完了瓜,用毛巾擦著下巴、胸前的汁水,在旁插言道:“這裡阿膠那叫貨出地道!方家就是熬膠熬出來的大戶。方家、劉家、吳家、王家都是好膠,各家都有一手絕活兒。您要認準膠上的戳子——別買今年熬的新阿膠,現在的驢皮不成,到秋收後,驢飼料里糙籽兒多驢皮就壯,膠熬得像琥珀似的,黃里透亮,聞著香——婆娘們保胎養氣,天下沒個比!”乾隆笑道:“怪道的方家有上千頃地,原來有祖傳的這門手藝!”老大搖頭道:“單指熬膠,富不到這分上。人家老大在蘇杭,從外國掙來的錢多著哩,銀子、制錢一船一船裝著運回來,買地、置房子。乾隆二年,微山湖刀客馮青劫了他一船銀子,十萬兩!方家送官府兩萬銀子請破案,官家嫌少,又送一萬,到底也沒捉住個賊毛兒,還是化大銀子請青幫劉貴幫著出氣。青幫和馮青在凌湖樓說話,談不成打了起來,兩邊都死好幾十號人。青幫砍死馮青,割了耳朵送到方二公子手裡。二公子又送了五千銀子,嘖嘖——人家那錢真跟泉水一樣,用不完!”兄弟三人和眾人閒話歇腳,足用了多半個時辰,乾隆又仔細問了問銀錢兌換比價,乾隆制錢流通使用情形,主佃田租比例數目,說得十分投機,眼見太陽已經西斜,三兄弟推車要走,乾隆也便起身。

  “每人賞他們二十兩銀子!”乾隆笑著踏鐙上馬,看著遠去的三兄弟,“王義把銀子送去,就說是爺賞他們娶婆姨用的,結個善緣。”他一夾馬肚,又道:“今晚我們宿平陰,看看這裡廟會。”紀昀躊躇了一下,訥親不在,他就擔負著乾隆安全的責任,原說要去東平,已用欽差關防在那裡的驛站號了房子。這主兒突然改變主意,該怎麼辦?乾隆見他囁嚅,笑道:“萬歲爺觀八方,朕是出來巡視的,哪裡不是勘察民情?你那麼大學問,還要膠柱鼓瑟?平陰是山東通往河南安徽的要衝道口,又是水旱碼頭,好大一個縣城,還會出強盜刺客了?”

  紀昀咽了一口唾液,說道:“劉統勛下令封鎖山東往河南、安徽的要道,平陰這一帶積了很多向南的難民和各路生意人,五鄉雜處什麼人都有。奴才不是怕劫盜的,是怕駐跗關防食宿不方便,主子南來,無非想看看黃河故道,不到黃河不死心嘛。這麼著走,入了伏,更熱了,怕有個閃失小災小病的,奴才擔待不起。”他話沒說完,見乾隆策馬已走遠,忙趕了上去,卻沒敢再說什麼。

  平陰果然是個不小的縣城。乾隆一行人繞著官道在城河外足走了二里多地才尋到城南門。進得城裡看天色,剛過申時,已經到了落市時候,街衢上熙熙攘攘還儘是人,兩旁店鋪櫛比鱗次,花果行,陶瓷行、內肆行、成衣行,紙行、海味行、茶行、米行、鐵器行……還有什麼針線、扎作、綢緞、文房四寶行甚或巫行、仵作、棺木行……都掛著幌子,懶洋洋地在來往行人的頭頂上飄動。王禮、王智、王信幾個太監分頭在城裡號店鋪,好半日才回來,說各店都住滿了,只十字街東一個叫“羅家客棧”的老店有一處東院住的人不多。王信許了銀子又說好話,竟說得老闆讓幾個客人遷往別處,騰出獨院給乾隆住。一切安置停當,乾隆便急著要到街上去。紀昀說道:“這裡人地兩生,主子不能亂轉悠,我帶的有岳浚的通行關防,還帶有軍機處小書房印信,叫他們縣令來,他是親民的宮,地方上利弊自然知道不少,和他先談談,再走走看看,又省事又少麻煩。”乾隆道:“我還是愛微服,一帶了官派就見不到真東西了。雍正三年我頭一次到山東,見濟南糧道說賑災的事,他那張嘴真能把死人說活,單聽他說,災民們都沐了皇恩,過的是豐衣足食的日子。說得有條理,也有實據,一個一個實例聽得人心裡振奮,好像全省上下一心一德都在救災!可到實地一看,不是這麼回事。我扮了叫化子去討舍飯,親眼見他指揮著衙役用鞭子抽災民,還說是‘奉了寶親王的令’,我當時就想殺了他。我寧肯相信一條狗,再不敢相信這些官兒們的花言巧語了!”他一邊說,紀昀一邊搖頭,說道:“彼一時此一時,情異事不同。治國以道,不能靠權術,微服私訪是‘術’。大清文武百官一概都不可靠,皇上的治平之道靠誰布化?又何來今日國富民殷之世?主子這話奴才不敢奉詔。現今訥親不在,這些事主子要聽奴才擺布。”便命王信,“還不快去,叫他們縣令來!”

  “好了好了,你有理,成麼?”乾隆無可奈何地擺著手,笑道:“不過想出去走走,你就擺出這麼一套一套的道理!”紀昀回身從馬搭子裡抽出一本書,雙手捧給乾隆,說道:“這是我在濟南地攤兒上買的書,《聊齋忐異》抄本,文筆故事都是好的,還有新城王士禎的批評,是本才子書。左右這會沒事,主子隨便翻翻——一套十二本呢,奴才看這一本。”乾隆接過書並不看,說道:“你不也是個大才子,還看才子書?我就最不愛看稗官小說,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世上哪有那麼美的事,都叫才子們遇上了!還有可笑事呢,我去泰陵奉安先帝靈柩回來,有個童生攔了車駕,遞了個摺子,連文筆句讀都狗屁不通,說他有個表妹長得好,請下旨意撮合完婚,說他怎樣勤讀苦作,能出口成章,請面試進士——這不是看戲看迷了?想著天子門生,奉旨賜婚那套,我不也成了戲裡的‘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那樣的昏君了嘛!”說著便笑,笑得身上亂抖。紀昀道:“蒲松齡這部書說的是鬼狐精怪,其中也不無寓言。他是個老秀才,文齊福不齊,六十年考試不中舉,學問倒是好的,有些個牢騷也是常理常情。就怕有的文人和朝廷不一心,存有悻逆之意。明著寫點無聊文章,暗地裡教唆著人們不學規矩,於世道人心就有害無益,奴才雖小有薄才,壯遊之後並不敢以才子自詡,學道還是直宗孔孟的好。宋儒以來所倡的道學,越看越假,口裡仁義道德念念有詞,其實肚裡儘是男盜女娼。太平盛世國富民殷,不用孔孟正道導人向化,人心很容易染壞,壞了就不好糾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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