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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終於下手了!”莎羅奔騎在駱駝上,望著前面朦朧暮色中的撫邊小鎮,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叢林中潺潺流淌著,搖晃著岸邊的蘆葦,給人一種神秘不祥的感覺。他古銅一樣的臉色毫無表情,向前凝視了一會子,回頭又看了看自己帶的幾百乘駱駝,踩著鐙子下來,對身邊的從人說道,“到後邊告訴朵雲傑嫚,還有本家故札,還有仁錯喇嘛,今晚我們就宿在撫邊。叫他們都到我的帳中商議事情。”

  撫邊小鎮離著小金川一百里地,只有三百來戶人家,已經住滿了從小金川逃難的藏民。但仁錯是青海黃教活佛,只是一句話,所有的藏民都遷了出來,露天宿在鎮東的壩坪上,給莎羅奔的軍馬騰出了帳房。莎羅奔將中軍設在壩坪南邊的喇嘛廟中,安置了朵雲和兩個孩子,已見仁錯活佛,桑措叔叔來見,也不及多說,先請他們兩位吃蘇油奶茶,自己親自出去巡視一遭方才回來。莎羅奔見妻子朵雲懷裡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兒子索羅崩,女兒阿扣和大兒子色落騰站在一邊貪婪地吃蘇油糌粑。他對朵雲道:“這裡要議軍事,你們女人退出去!”仁錯在旁說道:“不必了吧!這是什麼時候,神佛還會怪我們的局面很不好。”莎羅奔吁了一口氣,沉重地坐下,說道:“張廣泗這一手很厲害,斷了我們的退路,得想個辦法應付這局面!”

  其實他即使不說,在座的也都意識到了形勢嚴峻,小金川失守,金川的要衝都被官軍占領。只有鑽山林逃亡一條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鐵桶一般。

  “大喇嘛、莎帥,”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語氣沉重地說:“現在就應該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來,把空城讓給張廣泗。因為我們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們的人都到這裡集合,然後向西南大深山裡進洞躲藏,傾我們部落所有的戰士打開上下瞻對,然後舉旗遷移進藏!金川,官軍也只能占領一時,等他們撤兵,我們再設法回來。”仁錯手搓法珠,說道:“桑措說得對。我們只有這點軍馬,根本不能拼。好在我們早有準備,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積了一年的糧食。敵軍哪有這麼多糧食,和我們耗不起。從前頭報說的軍情,馬寨溝以西沒有駐紮清軍,可見他們只是防我們向乾寧山突圍。現在是夏天,我們翻夾金山向上下瞻對迂迴,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桑措捋著鬍子沉吟道:“過夾金山,我們的雄鷹當然能夠。年輕的女人也能過,可是老人和孩子呢?禦寒的皮袍都沒有帶出來啊!”

  朵雲臉色蒼白,抱著孩子的手一顫,喃喃說道:“過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滾老爺子帶的都是精壯漢子,兩千人只過來了不到七百,我們也從沒走過這條路。唉……班滾……”她想起了班滾,這位倔強的老頭兒,在金川患惡虐,已經死了一年。老桑措嘆道:“我看漢人沒半點人味兒,說了話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計人,那些戴頂子的官兒們竟都是豬狗轉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麼也不愛。倒是前頭的撫遠將軍岳老爺子還算個人,又被他們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說罷又是一嘆。仁錯活佛一手轉著經輪子,一手搓著佛珠,還在想著過雪山的事:“不能硬拼,只有過雪山。過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對要死人,到拉薩一路艱險,仍要死人……我們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給我啟示……”

  “***!”莎羅奔突然用漢語罵道:“占大金川是占了我哥哥色勒奔的地盤,我們自己族裡的事,乾隆博格達汗為什麼管得這麼寬?我有多少錯兒?多少次給紀山這個烏龜寫信,申明我願聽朝廷節制,他仍舊要剿,遞出降表也不饒!”他狂躁地來回踱著,牛皮靴子在磚地上發出沉重的呻吟聲:“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這裡打它個魚死網破!我們金川地方大,他那五六萬人進來,就像鹽巴撒在肉鍋里,顯不出來!我們是座山虎,他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也未必就輸給張廣泗了——請大喇嘛到佛堂祈禱佛祖保佑,桑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傳令,立即撤出!將城裡所有糧倉,房屋全部燒毀,一路上難民全部收容,能背糧的背糧,能打仗的打仗,能帶孩子的帶孩子——從現在起,所有武器都發放下去,糧食、蘇油、糌粑、茶葉統歸大活佛掌管分發!”

  兩個人向莎羅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裡莎羅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許久沒有說話。兩個大一點的孩子覺得要發生什麼不吉祥的事,用驚恐的目光凝視了一會兒莎羅奔,撲向媽媽的懷抱,阿扣小聲道:“阿爸故扎的眼睛好兇,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雲道:“故扎,真的非打不可嗎?”

  “嗯!”

  “他們為什麼不許我們投降?”

  “能不能……”朵雲看了看懷中的孩子,“託兒個強壯的漢子,把兒子帶出去?”

  莎羅奔的眼眶中涌滿了淚水,上前撫著妻子的髮辮,長嘆一聲說道:“那樣,有孩子的父親就不會跟我一起打仗了,母親們也會用輕蔑的眼睛看你這位故扎夫人。”莎羅奔說著兩道清淚落了下來。他一轉身便大步出了廟門。

  一鉤彎月斜斜地掛在星空,遠處的小金川河徽喘著,像一位少婦在暗中不停地嘆息,他極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面的灌木叢林,澤國河叉,再向前,想像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終年積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樣的白頭老翁……正走神間,一陣蒼涼的歌聲從壩坪上傳來。莎羅奔抹了一把臉,向東北望去,那是撫邊鎮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著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臉。他信步踱過去,歌聲變得愈來愈清晰:

  ……金川千里河湖山崗,

  遍布著糙壩莊田牛羊……

  姑娘們在泉中快樂地嬉戲,

  白雲問雄鷹俯視四方。

  密林間野花兒盛開,

  青稞酒飄散著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麗的金川,

  金川啊,我永不離開的故鄉……

  他沒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處,用憂傷的目光注視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噥了一句“永不離開”,便轉身回了喇嘛廟,見朵雲抱著孩子還在發呆,便道:“你帶著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兩個大的已經睡了,我不累。”朵雲悽慘地一笑,說道:“我聽見了這歌……小時候我爺爺就教我,他也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爺爺說,這歌子沒有編全,我們金川就是因為產金子才有了這個名字的,下游金沙江里的金沙,就是從這裡衝下去的。刮耳崖有幾個老洞,裡邊產狗頭金……岳老爺子說漢人最愛金子,我是在想,我們送他們金子。請他們離開我們金川,不是大伙兒都相安無事了?”

  莎羅奔一聽就笑了:“你真是個大孩子。張廣泗要知道這裡出臉盆大的狗頭金,紅眼就變成紫的了!”朵雲皺著眉,溫聲說道:“打仗太可怕,我的兩個舅舅都死在青海,一個被砍掉了頭找不到,一個被人從左肩劈到右胯……我們這裡幾千人,難道都要落到那樣下場?”莎羅奔此刻已鎮靜下來,不像剛才那樣狂躁煩亂,自失地一笑,說道:“誰曉得以後的事呢?不過,漢人有句話說得好:車到山前自有路。現在張廣泗只是占了兩座空城,我的實力一點也沒損傷。我想,先打掉張廣泗的威風,再和他坐下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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