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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杯茶叫了,還有黃鸝兒叫,真好聽——鄉里要割麥了。”不知過了多久,李衛眼波一閃,依戀地看了看窗外濃綠的煙柳,又無力地閉上,喃喃說道:“叫化子不成了,狗兒也不成了……要變成一堆泥了……”“你瞎扯些什麼!”翠兒含淚哂道,“少勞點神,你壽限長著呢,別忘了你的綽號叫‘鬼不纏’!”“是……夫人說的是。”李衛的聲音又清晰又微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不過我是雍正爺的狗,爺惦記我,該去還要去呀……我是條狗呢……”

  “別瞎想……”

  “唔。”李衛頓了一下,又叫:“玉倩……”

  “嗯……”

  “還記得那歌兒麼?”

  “哪首歌?”

  “‘一技花’唱的那首。”

  “……記得。”

  “唱,唱,聲音低些。”李衛說道,“我想聽。夫人也愛聽的……”

  玉倩的淚水撲籟籟滾落下來,看翠兒含淚點頭,低頭答應一聲:“是!”偏身坐在炕沿李衛身邊,輕聲唱道:

  一造兒錦衣玉食華清筵上鳴鐘鼓,

  一造兒鬻田賣兒焦首啼飢過朝暮。

  一造兒作惡敲剝磨牙鉤爪吮枯骨,

  一造兒沉獄覆盆珠淚洗面嘆窮途……

  縱有這千樹繁花萬籃果,

  撒人間,都付了富貴簪纓族。

  飄渺雲程太虛路,衣帶疾風凌波步。

  俯瞰寒煙鎖關河,仰首茫茫疑天數……

  無緣人哪裡討得靈搓渡?

  只余了湘山翠竹,隨堤老柳如煙霧,

  遍人間莫辨菩提樹……她的歌聲激昂悲壯,雖然沒有放聲兒,卻十分動情,字字吐音清晰,猶如柔絲繞樑不絕。

  李衛安靜地聽著,聲音變得愈來愈遙遠。帶著滿意的笑容,他漸漸沉睡了……

  傅恆匆匆趕到軍機處,迎頭便遇到紀昀從裡邊出來。紀昀懷裡夾著一厚疊子卷宗,見了傅恆也不及寒暄請安,說道:“皇上叫進,張相、鄂相和訥相等不及您,已經進養心殿半個時辰了。我是回軍杌上取摺子的——咱們一起走吧。”傅恆點點頭,連門也沒進,便快步進了永巷。一邊走一邊問:“曉嵐,方才議了什麼事?”

  “回大人話。”紀昀跟在傅恆身後亦步亦趨,低聲回道:“雲貴總督朱綱調京來了,主子接見,問了大金川軍事。主子這會子火氣大得很,請中堂留意。”他看了看養心殿垂花門前肅立的太監們,打住話頭沒再吱聲。傅恆也不再說話,只向侍立在大門口的大侍衛素倫點頭示意便一徑進去報名。略一停,才聽乾隆的聲氣:“進來吧。”

  傅恆一進門便覺氣氛有異。乾隆沒有像往常那樣在東暖閣里,卻坐在正殿的須彌座上接見眾臣子。須彌座右側兩個繡花墩上並排坐著張廷玉和鄂爾泰,訥親躬身侍立在左側,雲貴總督朱綱則坐在張鄂二人下首,雙手捧著茶杯,小心地呷著。傅恆悄悄打量乾隆,只見他戴著白羅面生絲纓冠,醬色江綢單袍外罩石青氈單褂,足蹬青緞涼里皂靴,連腰裡束的銀鍍金鑲珠琊麼三塊瓦線韉帶,都平平整整搭在腰際,一絲不亂;也不見有發怒光火的跡象,只是氣色不好,眼色灰暗,嘴角吊著。傅恆也不敢多看,只瞟一眼便跪下請安。

  “起來和訥親一處站著吧。”乾隆淡淡說道,“去過李衛那裡了?他病得怎麼樣?”傅恆並不起身,就地將方才見李衛的情形說了,又道:“李衛還有一幅畫兒,托奴才代呈皇上御覽。”說著將捲軸雙手托起。高大庸就侍候在御座旁,忙趨步過來,雙手捧放在大案上。傅恆這才小心站起立在訥親下首。

  大殿裡又恢復了令人難堪的寂靜。許久,乾隆才深長嘆息一聲,說道:“傅恆來遲了一點,沒有聽朱綱方才奏說。不但班滾活著,莎羅奔的藏兵也是安居若素,在涼山薩多峰的大寨里以逸待勞。我大軍興起,集九省錢糧供應著六萬軍隊,卻至今不能在金川會合。朱綱從四川過,一路見的都是慶復和張廣泗的散兵游勇,有的瞎眼,有的斷腿,在百姓家提雞牽驢宰牛殺豬,連朱綱的坐騎也差點被拉走……”他突然抬高了嗓音,“朕只以為他們剿匪,哪知道他們自己會變成土匪呢?”

  張廷玉和鄂爾泰都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他們是侍候了三代皇帝的人了。康熙威怒之下往往臉色漲紅繞殿徘徊,說話又快又急,但一經勸說,立刻鎮定如常。雍正則是喜用刻薄陰狠的話盡情挖苦譏諷,辭氣鋒利如刀似劍。待到要下旨處分時,卻又輕拿輕放,十分審慎。乾隆平常並不發怒,待下總是和顏悅色慰勉有加,但對犯事人的處置則毫不輕縱。劉康殺人案,喀爾欽、薩哈諒貪賄案,都是說殺就殺,絕無轉圜餘地。三代皇帝性格各異,卻都是伶牙利齒決斷難測。此刻乾隆震怒,氣得臉色蒼白,雙臂大張緊緊握著須彌座把手,捏得手指都在發顫……他要怎樣處置慶復和張廣泗呢?張廣泗,是張廷玉選出來的將軍;慶復去金川,是鄂爾泰的推薦。由彼及此深思,兩個人心裡都一陣陣發寒。

  “你們不要怕。”乾隆睃了張廷玉和鄂爾泰一眼,鬆動了一下口氣,說道:“朕以聖祖之法為法,各人是各人的帳。派他們出兵,也是朕的旨意。”也目光注視著殿外,身子像鑄在椅子裡一動不動,咬牙笑著說道:“朕心裡難過啊!想那慶復,是遏必隆的孫子,遏必隆不是好宰相,卻是個好將軍,在福建白馬坡與耿精忠對陣時,身受十七處槍傷不下馬,小腹都扎透了!他怎麼會養出這麼一個怕死的孫子?張廣泗征苗,六個月連下七十餘堡,生擒苗王,拓地兩千里,也不是無能之輩。看來還是朕無能無德了……為君的無德無能,為臣的誰肯前赴君難?所以如今文官愛錢,武官怕死,甚或文武官員都愛錢都怕死!想一想聖祖爺八歲登極;十五歲廟謨獨運,智擒鰲拜;十九歲決議撤藩;二十三歲高居九重垂拱而治。更不必說平台灣、平藏亂、親征准葛爾!朕二十五歲登極,現已年過而立,於國於民於祖宗於社稷,未建大功,未立大業,卻養出一群怕死愛錢的齷齪官兒!朕好不羞愧,好不恥辱!”他說著,眼中已迸出了淚花,卻不去拭,任憑淚水在臉上淌落下來。

  大臣們硬著頭皮聽他侃侃而言,又像自責,又像怨艾,真如身在荊棘叢中,背若芒刺,說到羞愧恥辱,人人皆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之義,誰也不敢安位坐立,“呼”地都跪了下去俯首謝罪。二十敏士不敏靴中失火勤政議政老相寵衰——

  張廷玉跪在前面,龍龍鍾鍾磕著頭,顫聲說道:“皇上如此說,奴才們慚愧死了,無地自容……請暫息雷霆之怒,容奴才奏陳。皇上當日決策並無失誤,據奴才看,張廣泗或許生了畏敵保名的念頭。慶復功臣之後,其實是個書生,有虛驕心,無實戰之力。據朱綱所奏,天兵並不是敗了,是師老無功。戰不勝非士卒不勇,過在將軍。請皇上召回慶、張二人交部議罪,另選能將前往金川。莎羅奔不過倚仗金川地勢險峻,又有煙瘴之氣、沼澤之地作屏障負隅延命而已。國家命一上將重振旗鼓,必能克敵傳捷的……”鄂爾泰卻道:“奴才看過慶復和張廣泗奏來的所有摺子。莎羅奔雖在大金川行為不規,但並無反叛朝廷之心。幾次上書請求招安。以奴才見識,如果他確實並無異心,招安也是可行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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