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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別胡思亂想,別多說話。”傅恆接過玉倩送來的茶,隨手放在椅子上,說道:“你這病與性命不相干。尹繼善的外祖父打四十歲患病,症候跟你一般無二,上次我去看老尹泰,還聽他在上房裡頭咳嗽,今年不到九十歲也差不多了吧?”翠兒笑道:“劉大人方才也說,這天殺的就是不信!六爺總不能也來糊弄你吧!”傅恆點頭,笑著看看劉統勛,說道:“老劉也不是糊弄人的人。上回聖上說起你,說已經派人去錢塘,要請高士奇來京,一邊著書,一邊給王公大臣們治病。他來了,什麼病治不好。還有皇上一直掛念著你,這也是你的大福氣,什麼災星退不掉呢?”

  提到乾隆,李衛的眼睛灼然一閃,又漸漸黯淡下來,嗓音變得更加乾澀嘶啞:“劉康的案子,李衛對不住主子。李衛一輩子……吃齋,臨死吃了狗肉,我真後悔死了。如今我的病就是報應。高士奇未必還活著,就是能來,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啊……”說著,兩行濁淚淌了下來。傅恆笑道:“你看看你!說著說著又來了。高士奇活著呢!”

  “他……死了……”

  “誰說的?”

  “我知道。”李衛慘然一笑,“所以我說我不成了。我的心明亮得很,什麼事一說心裡就覺得了。”

  屋裡幾個人不禁都面面相覷。因為傅恆和劉統勛都知道,浙江已報來信息,高士奇一個月前已經無疾而終。頓了一下傅恆又道:“別盡說病了。我跟你說個高士奇的軼事。他六十五歲賜金還鄉,作養得身子健壯,忽然發奇想,出去遊歷,轉來轉去轉到揚州,不料就把身上的錢化得精光。”

  “那有什麼要緊?”翠兒說道:“他當了二十年宰相,在揚州、蘇州做官的門生有的是,還怕回不去家?”

  傅恆笑道,“要借錢他就不是高士奇了。他找了個當地熟人,給一家鹽商當私塾先兒。這家鹽商三個兒子,兩個大的都經營著門面。小的還小,請了高士奇,不過教兒子認幾個字,將來能看帳本子。所以也沒怎麼把他當回事兒。

  “那年過中秋節賞月,又是老頭子生辰。鹽商大發請帖,請了當地縣令、縣丞,還有各個鹽號掌柜的,揚州有名的縉紳、七大姑子八大姨的親戚,院裡擺了幾十桌筵席。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多人,一來賀壽,二來也在席間講說生意。偏偏疏忽了,忘記下帖子請兒子的老師。高士奇也不在意。

  “倒是鹽商的小兒子氣不忿,跑去私塾叫老師,一五一十說了。高士奇也愛這孩子,說:‘既如此,我陪你闖席去,咱們和他們逗樂子玩兒。’

  “於是師生兩個直趨鹽商家。那鹽商見了老師自知失禮,倒不好意思。當時正在安座,首位還沒定下,也就虛招呼一聲,說‘首位給你留著呢!你教小兒半年,也不容易,又是斯文中人,就請上座!’這鹽商原以為他不好意思,要謙讓一番,誰知這高士奇毫不謙讓,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泰然自若用桌布揩揩手,端茶就喝。

  “此時正是‘高朋’滿座,單是上席就有兩個舉人出身的現任官,府里當過師爺的縉紳,其餘的也都是財雄一方手眼極大的富豪,見是一個乾瘦的窮先兒坐了首位,人人似吃了蒼蠅般膩味,擦眼睛揉鼻子打哈欠乾咳嗽的,什麼怪相都有。主人更是早已變色,一肚皮的無名火,乾笑著請眾人入席飲酒。高士奇也就頭一個飲了。

  “客人們起先礙著面子,不好說什麼,都只側目斜視。眼見高士奇毫不慚愧,直將眾人視有若無,越發耐不得。酒過三巡蓋住了臉,一位鹽商終於忍不莊,問高士奇:‘老先生,您這輩子坐過幾次上首席位呀?’

  “‘五次。’高士奇舔舔嘴唇,說,‘姐姐出嫁,我代父親,送她到姐夫家。設席相待,我坐了首桌首席。’

  “席上傳來眾人一陣轟笑,有人插科說:‘那算小老丈人,這席坐得!’

  “‘十三歲進學,十六歲入鄉鬧舉試,得中頭名解元。’高士奇笑嘻嘻說,‘南京貢院設鹿鳴筵,我坐首席首位。’他這話一說出,所有的人都像突然挨了一悶棍,呆若木雞愣在座上,一時變得鴉雀無聲。不知是誰,慌亂得將碗拂在地下,‘砰’地摔得稀碎。滿座賓客靜聽高士奇說話,‘二十六歲獨身闖京師,在名相明珠府為西席教師,受康熙爺知遇之恩,薦為博學鴻儒科,取在一等額外之名,朝廷於文淵閣設筵,天子親自相陪,太子執壺勸酒,不才忝在首席首位——這是第三次。”高士奇不緊不慢舉起三個指頭,侃侃而言。‘次後為相二十年,又主持篡修明史,官拜文淵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五十五歲榮歸故里。在賜金還山之日,天子率百官於體仁閣設筵餞行。這一席仍是我首座首席,這是第四次。’他笑吟吟站起身來,說:‘今日第五次,可以休矣!’說罷抽身便走。此刻所有的人都已離席,人人面色如土,個個呆若木雞。”

  傅恆說到這裡一笑。屋裡的人連侍候的丫頭都聽呆了。玉倩端著茶、怔怔地問,“六爺,後來呢?”翠兒也笑,說道:“六爺沒去鼓樓說書,真到那兒練攤兒,還有別人吃飯的地方麼?”劉統勛說道:“這就恰到好處。再往下說,無非眾人如何磕頭謝罪,賠情道歉,說盡了也就無趣了。”

  “這個故事有趣兒。”李衛含笑說道,“高江村一世灑脫。從秋風秀才到潦倒舉人,成為一代名相,又飄回南山悠然自得,真令人羨慕!”其實,傅恆講的這個故事,他在南京總督任上就聽說過,對他並不新奇。只是他自己幼年貧寒,淪為乞丐,在人市上被雍正買為家奴,又做到位極人臣的兩江總督,總領天下緝捕事宜,際遇之奇也不下於高士奇,每聽人講這個故事,心頭都有一份貼近的親情。李衛微笑著忽然看見那老人坐在一旁,對他有點冷落,忙又道:“忘了給六爺介紹了,這位老先生就是黃滾,是跟高恆一處辦差的黃天霸的父親。”

  黃滾一直陪笑坐在杌子上,以他已退職的山東巡檢廳主事身份,在這場合里,既不能多言多語隨便插話,也不能掃了大人們的談興,只好正襟危坐陪笑。聽李衛這一介紹,才如釋重負,忙向傅恆打千兒請安,說道:“卑職是李大人一手提攜起來的,聽說大人欠安,特地趕來府上探望請安。小兒天霸辦砸了差使,是他無能。也想乘機請大人說說情,允我老頭子前去幫著破案。恰好劉大司寇也在,這豈不是緣分?”傅恆原看他年邁力衰,此時站在面前,雖然言卑詞恭,其舉止卻是淵濘岳峙,精神矍鑠聲如洪鐘,由不得心生敬意,遂笑道:“久仰久仰,老先生乃江湖泰斗!記得好像是和吳瞎子一齊保本供職的?翁佑、潘安、錢保也是一道兒在吏部記名。你們原來是一個道兒上的?”

  “回大人話,”黃滾又一躬身,說道:“大人記得不差,我們是一處保本記名的。不過翁潘錢三個現在是青幫舵主。受了萬歲恩封,不領朝廷錢糧,專管漕運護糧事宜,不再涉足綠林案子。黃家是鏢行世家,李大人獨闖抱犢崗收服吳瞎子,是家父黃九齡和不才隨行。後來李大人到北京供職,又保了我們職銜,借調來刑部,跟劉大人辦差事的。”劉統勛在旁說道:“別看黃滾年老,如今仍能開三百石弓,發連珠箭,穿房越脊、飛檐走壁都是小意思。”黃滾嘆道:“話是那樣說,到底不比當年。康熙四十五年山東武試,試官蔡誠受賄不公,我到至公堂辯說幾句,拖下去就打,夾斷了三副新夾棍,不能傷我分毫。蔡誠說我有妖法,要治我大罪,我一掌劈碎了校場上的石碌旗墩,說他,‘這叫硬功,你懂不懂?’——看舉子們不忿,蔡誠才罷了手。”傅恆奇道,“既有這樣本領,蔡誠不取你,他總有個藉口吧?你若中了武進士,熙朝晚年用兵西疆,豈止是今日位分?”黃滾不勝感慨,說道:“卑職不會寫文章,蔡誠在策論里挑毛病兒。這是我的命,也無法可施。考舉人才中了個副榜。我也就灰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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