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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鉤初放釵欲墮,第一銷魂是此聲……

  此刻席上坐客人人聽得心醉神迷,目有視,視舞步;耳有聽,聽艷曲;那伴奏的女子手揮目送唱道:

  妙諳諧謔檀心靈,不用千呼出畫屏。

  斂袖皺成弦拉雜,隔窗摻破鼓叮咚。

  湔裙斗糙春多事,六博彈棋夜未停。

  記得酒闌人散後,共寨珠箔數春星。

  真箇舞賽天仙歌能裂石,滿室幽香襲人,風鬟霧鬢令人心不能自持。饒是敦敏素來穩重持禮,莊有恭、王文韶以道學自許的人,也都心旌神搖,迷惘如在仙境,左一杯右一杯灌酒,如痴如狂。紀昀雖能吃肉,卻不能豪飲,已是酡顏欲頹,不禁擊案叫道:“今夕何夕,得此仙樂!”

  “紀兄高興,就是我的至誠到了。”傅恆笑道:“且看下一折。”將手一揚,擺了擺,叫道:“明當兒,還不出來!”

  隨著叫聲,一個女子曼聲應著褰簾而入,眾人注目看時,只見明當身著粉色紗衫,下著濃綠色水瀉長裙,烏雲鴉堆,青絲裊裊,彎彎兩道柳煙眉,在宇間微微蹙起,若愁若喜,似嗅似笑,流眄四顧,人人精神為之一慡。敦誠不禁大聲贊道:“好一朵人面桃花,又似水中芙蓉!”那明當向紀昀嫣然一笑,差點勾得紀昀三魂縹渺七魄俱散。只聽她宛轉唱道:

  相逢處,記得虎山前。七里胭脂淘作水,一城羅綺織為天,蕭管送流年。

  那時節,卿在木蘭船,隔座唾人花散雨,帶歌行酒柳搖煙,宛轉到儂邊。

  “這真是艷絕之詞,清絕之唱!”紀昀望著裊裊婷婷的舞姿,恍然如在仙境,醉眼朦朧地說道:“兩闕《望江南》,帶夢入秦淮啊!”傅恆笑道:“這是前年我去金陵,尹繼善請我游秦淮,方子固先生即席吟唱的。確是秦淮舊夢。不知先生能否也續寫幾闕?”紀昀笑道:“方子固是靈皋先生的愛孫。這詞已經寫絕了,足令溫李卻步,我有何能為,敢來續貂?”口中說“不敢”,卻以箸擊盂,目視明當,輕聲吟道:

  紅橋近,雙槳放遲遲。絕世丰神臨水處,可人情性薄酣時,煙重柳難支。

  那時節,花放一枝枝,酒敵或能狂白也,花容哪得比明當,他也道儂痴。

  他一邊說,敦誠在一邊用蠅頭小楷記錄。記錄完,即將小箋交與明當。明當輕啟櫻唇喃喃誦讀,突然春心一動,瞟了一眼又高又壯又黑又胖的紀昀,頓時飛紅了臉,不言語將詩箋塞進了袖中,偏轉了臉竟自忸怩不能自勝。傅恆是風月場上有功夫的人,已是瞧出個七八分,遂笑道:“小妮子目空眼大,從沒個瞧得上的,這番似乎動了心?夫人已經許出了願,只要先生張口,再好也捨得奉贈。紀先生,聽說你內堂尚虛,即以此女,作箕帚之奉,如何?”

  紀昀目中火花一閃。他是河間名閥子弟,自幼遊學讀書在外歷練,雖然看去放浪形骸不拘於禮,骨子裡卻通明世務處事嚴謹,一陣興奮過後,立刻平靜下來,從椅中起身作揖道:“六爺錯愛得很了。娘娘的病得以好轉,是娘娘自己深仁厚澤,因此上天賜福!試想,如果我不奉旨,焉能進入內宮?進入內宮,不逢娘娘疾急,或者我於歧黃之術毫無所知,豈不也誤了事?冥冥上天巧作安排,只是假手於我為娘娘祛災而已。娘娘聖壽未盡,即便沒有我,上天也自另有救治之術,我豈敢貪天之功!”他凝視著發怔的明當,微微嘆了口氣:“這要折殺紀昀了一一這是六爺的愛姬啊!清歌已聆,盛筵已領,色與魂授,難道還不知足?”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發愣: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辭,紀昀葫蘆里賣什麼藥呢?”

  “曉嵐兄和我來這一套!”傅恆大笑道,“——不過也得問問明當的意思。”他轉過臉來,見明當羞得滿臉飛紅,笑問:“你心裡怎麼想?可樂意跟了紀先生?”

  明噹噹著這麼多客人,越發情怯羞澀,暈赦滿頰,一雙皓腕不停地搓弄著衣帶,嚶嚶數聲,不知說了句什麼。傅恆笑問:“說的什麼,好歹叫我們聽清楚呀?你素來不是這個秉性嘛!”明當低聲道:“我左不過一個奴婢,聽主子的吩咐唄……有什麼說的?”她低著頭趾著腳尖,又小聲咕噥了幾句。傅恆看著她,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也不枉了我素日教導——知禮!才子配佳人,這是天成之偶——小七子!”

  “哎——奴才侍候著呢!”

  “按照前頭髮送芳卿的例,加一倍妝奩給紀先生。”傅恆笑著吩咐,“從明兒起,明當不再在園子裡侍候,挪了太太正房東廂去,這裡就是她娘家,你們以姑***禮待她,紀先生下聘後,揀個好日子給他們辦喜事兒。”

  傅恆說一句,小七子答應一聲,又轉過來給明當磕頭賀喜,說道:“當初姑娘從蘇州買來,前頭喜旺子還想求我給主子說話,說他選出來要作外官,想討了姑娘去作太太。我當時就給他個沒趣——我說,‘莊親王世子來要明當,一聲不願意,老爺就辭了出去。你也沒撤泡尿照照你那鱉形,就想吃天鵝屁!’”突然想起用“天鵝屁”比明當大不相宜,忙“啪”地自打一下嘴巴,改口道:“想吃天鵝肉!——‘明當姑娘不是爺買來的,是爺從蘇州織造府歌舞教司請來的,您瞧人家走路那份貴重,那份儀態,臉盤兒身材帶出來的體尊!——叫我去說話,不是狗戴嚼子相勒麼?’今個兒可好了,紀先生呢是羊車投瓜砸得脆的大才子,姑娘又是個弄玉吹蕭的活觀音,配到一處,那可叫怎麼說?”他怔著臉眨著眼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唐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他儘可能搜羅著自己的“學問”一口京白,說得繪形繪色,口吐白沫。頓時笑倒了眾人。敦敏先還忍著,想想越發耐不住,“噗”的一口酒噴了敦誠一身,敦誠笑著踢了小七子一腳,“小蛋黃子忒煞伶俐的了!什麼叫羊車投瓜砸得響?又是什麼弄玉吹蕭的活觀音?好好的掌故都叫你攪得稀爛!”傅恆咳嗽著笑道:“快侍候著姑娘下去。滾你的蛋去吧!”眾僕人簇擁著明當下去。席上幾個人又亂鬨鬨說笑一陣,聽著自鳴鐘連敲十一聲,已入子時,見傅恆面帶倦意,知道他乏透了,且知他明天還要忙,便都紛紛起身告辭。傅恆一徑送了出來,握著紀昀的手,誠摯地說道:“明兒又要辦正經差使了。同在一處,諸多事務,還要請多關照。”

  “大人放心。”紀昀何等精明的人,立刻聽出他話中雙關之意,點頭說道:“紀昀如此身受國恩,豈敢怠忽公務,恃寵取禍?”

  眾人都去了,傅恆站在二門口,望著初升的一彎眉月只是出神;六十五萬軍餉被劫,已經和劉統勛談過幾次,直隸總督、巡撫已派員前往,會同高恆破案。因為皇后重病,劉統勛的欽差大臣詔書還沒有下,這事明天一早就必須請旨辦下來。西南金川的軍務,現在慶復、張廣泗還是一味調兵遣將、索餉要糧。說是攻下了幾十個堡子,可連班滾、莎羅奔的影兒也沒摸到。阿桂來信言語含糊,說自己“身在廬山”又說“將熊熊一窩”。似乎在指摘慶復和張廣泗,卻又不明說,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又重蹈了上下瞻對的故事,打成了爛仗?這件事其實乾隆更關心,也得抓緊接見幾個雲貴川過來的人,盤問盤問底細……還有去雲南開銅礦的錢度,上次奏報說殺了四十多個在礦中傳教的“天理教”教首,“井礦安寧”是他摺子里的話,但云貴總督葛洛來奏,卻彈劾他“殘忍成性,濫殺無辜,礦工群情洶洶,或將激成大變,”——這“天理教”是怎麼一回事,是不是白蓮教一黨呢?皇帝不久要出巡直隸,他離京之前,這些事都要搞清楚,請示方略,不然出了事,都是自己的責任。張廷玉和鄂爾泰都老病了,他們在朝幾十年為相,門生故吏遍布天下,不結黨也有黨,無門派也有派,還在明爭暗鬥。訥親和鄂爾泰過從得近,自問感情又和張廷玉相投,門派之爭看來還要延續下去。他又想起‘一技花’,這麼一個小妖婆子,怎麼就擒制不住呢?由‘一技花’又轉思到娟娟,那月夜舞劍,那夜宿馬坊鎮,還有那馱馱峰上落紅成陣的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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