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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說著話走進北樓正間,卻見靠東牆一溜坐著四個女子,手裡拿著笙篁笛蕭,一個淡妝女子偎坐在西牆高恆的椅子旁——一望可知便是巧媚兒。通身穿戴是月白江綢,滾著梅花銀線邊兒,一舒皓腕,雪白晶瑩,手指纖細如削蔥,鵝蛋臉粉里透紅,艷色誘人。若論身條兒,比起芸芸來卻胖了許多。巧媚兒只向門口瞥了三人一眼,低頭勾那琴“咚”地一響,東邊四人忙奏和聲。巧媚兒放開歌喉唱道:

  酴醇架後,鴻影翩來,驟覓得花枝遮翠袖,浣了弓鞋新繡,牆邊瞥露裙紗,牽衣爭道無差,卻聽雪夜高叫,烏雲落滿桃花!

  “好!”高恆雙手高舉鼓掌喝彩,眾人也都轟然叫妙。曹鴇兒嘆道:“咱們南京,二十年頭裡的金嗓子是陳萊娘、蔡玉韻、尹惠姐和柳湘蓮,我都聽過的,那真是字字咬金斷玉,無論遠近,曲兒字兒都似從天河上落下,透耳入心,五臟六腑都攪得烘烘價熱!巧媚兒今兒唱的,只是底氣有點不足,二十年來是沒人比得的。”高恆便笑著招手道:“老錢!你好大面子,把病西施都拐來了——快來入座,罰酒三杯!”又笑著對芸芸道:“怎麼,動了凡心了?你瞧的,我哪點比不過這位夫子,怎麼我就勾不上手呢!人吶,真得講點緣份!”說著便伸手摸芸芸的臉,卻被芸芸一巴掌打下手去。“你正經點!我不愛小白臉兒麼!”惹得眾人都是一笑。

  “好好好!正經就正經——”高恆毫不在意,嬉笑道:“今兒吃你的花酒,你可得亮幾手叫我們開開眼!”芸芸這才回嗔,微笑道:“這還是個禮數。”遂從牆上摘下琵琶,略一調弦,清冷之聲頓起,四座肅然,聽她唱道:

  紅塵小謫,恨今生誤了玉京仙宇,回首紅樓繁華夢,勾起柔情萬縷。汲水澆花,添香拔火,十二金釵曾聚。萬竿修竹,瀟湘風景如許,顰卿顰卿,我亦為汝惋惜……

  高恆聽得眯著眼,手按拍節,錢度也是如入迷境,突然開眼問道:“這唱的是《紅樓夢》!你居然見過這書?這歌詞又是誰寫的?”高恆也道:“怪道的,聽著耳熟。‘顰卿’不就是林黛玉麼?我在傅六爺家見過,連抄本他都捨不得借我看。坊間又沒有這書,你怎麼有這麼大的緣份?”芸芸抿嘴兒笑道:“你們說的‘傅六爺’不就是當今正牌子的國舅爺麼?滿口都是謊話,說是什麼生意人,又是什麼皇商——掉了底兒了吧?我看你們也都是官兒吧?——這詞是罷了官閒居的一個老探花寫的,叫劉嘯林,從他那兒我借看過幾卷《紅樓夢》抄本兒,實實是一本真才子真佳人書。何先生在這裡留了幾首吟《紅樓夢》人物兒事情的詩呢!”說罷,略一沉吟,目送秋波,手揮五弦,裂石穿雲地又唱道:

  血淚迸紅雨,名士多愁工寄託,拼為佳人辛苦,痴憶茫茫,空花糙糙,且自調鸚鵡,問誰相與,迴腸轉出淒楚……

  “這是詠黛玉的葬花詞的……”她輕吟了一句“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呆呆的,竟自迸出淚花來。

  巧媚兒眼見芸芸一出場便占了先枝,心裡很不是滋味,上前搖著高恆肩頭道:“天不早了,咱們回房,我有一套叨叨令,上回尹制台叫堂會,還拍手叫絕呢——叫芸芸陪錢老爺吃他們的合歡酒,我給你唱體己兒曲子!”

  “好好!寶貝兒,冷落了你了……”高恆拍著巧媚兒的手,正要起身,見自己的貼身長隨賈四匆匆走來,便問:“什麼事?”

  “回老爺話,”賈四後退一步,躬身說道:“南昌老茂棧劉掌柜的從漕運上過來了二十船鹽,一路都沒事,到南京海關叫關上的吳守備給扣住了。他們沒帶鹽引,關上要全都沒收,沒奈何扛出您老人家招牌,這才暫押著沒有抓人。他們急得熱鍋螞蟻似的,無論如何請老爺走一趟……”高恆道:“這用得著我親自去?帶上我的名刺,你去先保他們出來,回頭把鹽引補上不就結了?”

  那賈四連連答應,卻不肯走,又道:“兵部和刑部來了兩個司官,在驛館坐等老爺一一”“你告訴他們,”高恆截斷了他的話道,“我明兒一早就離南京到四川,已經不管這裡的事了,請他們回步。”賈四咽了一口唾沫,說道:“奴才說了,一個黃大人,一個葛大人,坐著不走。說是……‘一枝花’在彰德府劫庫銀沒有成功,如今不知去向。山西和直隸藩庫共調了六十五萬兩銀子在石家莊,要密運四川。怕路上出事,聖旨叫老爺親自主持押運,請老爺即刻北上,到鳳陵渡接銀子……”

  “行了行了!”高恆愈聽心裡愈煩:這麼機密的事,這殺才當著婊子們在jì院裡就全兜了出來……一邊起身整衣,一邊罵道:“你只說‘有旨’不就夠了?窮嘮叨你娘的沒完!”又向曹鴇兒、巧媚兒等人歉意地一笑,說道:“我就是個官,這回再也瞞不過了。你們陪錢爺說話兒吧,過些時我再來……”說罷匆匆去了。那一群鴇兒婊子都送他出去。

  錢度見高恆突然離去,心裡一陣慌亂,從懷裡抽出兩張銀票,對芸芸說道:“這一張是二百兩,我給你的體己,這是一千兩當作贖銀。明兒我再送過來五百兩給你媽。好好歹歹你不至於再受那些腌臢氣了……我也要走,明兒有空我再來看你……”那芸芸用淚盈盈的目光盯著錢度,良久,突然臉一紅,羞澀地低下了頭,問道:“你……真是個好人。你只是可憐我就這麼花銀子……看不中我麼?”

  “哪裡的話……”錢度越發局促不安,結巴著說道:“這要自個兒情願。我這把子年紀,也長得醜……再者,我也不慣這裡的場面……”

  “我只要你人好。”芸芸眼中的淚大滴大滴地滾了出來,搓弄著衣角拭淚泣聲說道:“一個女人落到這一步,還有什麼挑人的去處?把我贖出去……三千兩銀子就夠了——我做一手好針線,給你太太當奴當婢……怎麼都成……”她突然下了決心,起身撲在錢度懷裡,溫聲說道:“今晚……你別走了……”

  錢度擁著她,用手輕輕梳著她的秀髮,頭暈乎乎的如在夢中。正要說話,那曹鴇兒一掀帘子進來,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們去送客這一霎兒,白牡丹就會了呂洞賓——秀英,蘭彩兒,英姑……過來吃他們的合歡酒!”於是眾人便一擁而入,屋裡頓時又是珠搖翠晃,芳香流溢。讓人叫巧媚兒時,來人說,“姑娘乏了,明兒過來給姐夫姐姐賀喜……”

  易瑛一干造反義軍在山東聚眾不成,籌糧失利,一敗於黑風寨,二敗於桑橋,零零落落奔往武安,在白糙坪又遇當地土匪強襲,雖然勉強勝了一仗,卻是立腳不住。清點人馬,只剩下五六十人,而且裡邊還摻和著劉三禿子黑風寨的十幾個人。和眾人商議,有的主張殺回山東,官兵既在那裡得手,此時決然沒有防備,燕入雲主張從豫東先進大別山,再到桐柏山里紮根休養。胡印中原是劉三禿子部下,已經生了嫌隙,此刻處境尷尬,什麼也不便多說。劉三禿子是被官軍逼著裹攜進來的,他雖匪性兇殘,心眼兒也還夠用,知道一離開易瑛,立時就要落入天羅地網,只是一味地巴結易瑛、燕入雲等人,生怕趕走自己,他是土包子,也拿不出什麼見識來。皇甫水強卻認為豫東大平原無遮無擋無糧無糙,不到大別山就會被官軍發覺圍剿,不如由武安向北,在太行山深山裡盤一處寨子扎住根,穩住了再徐圖大計。不料在攻打鑽天嶺時,又遭官軍突襲。劉三禿子見兵匪合一夾攻上來,乘機內訌,要殺易瑛。一夜爛仗打下來,易瑛連夜敗退到浮山女蝸娘娘廟,檢點人數時,只剩下二十七人,所有馬匹、銀兩和乾糧丟失得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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