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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時,是何是之和劉嘯林一前一後進來,何是之抱著一大塊牛肉,劉嘯林則提著個豬頭,十分稔熟地送進灶房,笑嘻嘻揩著手出來見禮。曹雪芹忙給敦敏、敦誠兄弟介紹,又道:“你們看嘯林落拓,他也中過探花呢!脂硯齋就是是之先生——你們看,我這裡要麼就沒有客,要來就是一大群!你們好歹也勻著些兒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別稱我們‘先生’。我們是你的門下走狗嘛!”敦家兄弟聽了,不禁相視大笑,敦誠便道:“如此說,我們算是‘私淑門下走狗’羅!”

  於是重又歸座吃酒敘話,阿桂嘆道:“雪芹的才學是沒說的,只是‘性傲’,這一條我不敢恭維。像你這樣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門進不去呢?嶢嶢易折,皎皎易污,是為造化所忌。就算官場黑暗,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滄浪之水清,可以濯吾頭,滄浪之水濁,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單是‘清濁’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將芳卿剛炒的一盤紅椒炒豬肝放到中間,輕言細語說道:“你們幾個想一想官場的事,先一條要把你的‘常性’剝奪掉,喜怒哀樂全要看上司的臉,然後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壓制回去,裝作個歡天喜地的模樣;上司此刻發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燭,也得裝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樣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這把尺子:你高興,他搖頭攢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麼這般無禮?’其實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場失意,與你半點相干也沒有!你難過,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來,這也是‘不敬’。其實他只是沒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這會子走神兒,想起某件好笑的事,並無對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個人,一入官場,連喜怒哀樂愛惡欲之七情,這些上天所賦,父母所賜的本性都要剝削乾淨,這‘人’字兒還有什麼趣味?咱們這屋裡現放著一個狀元,還有探花,我不敢說什麼,但前頭狀元莊友恭,我們也都是朋友,多麼溫厚端凝的個人,一看榜,中了狀元,人瘋了!為甚麼?他是‘第一人’,這個虛驕之氣壅塞了心竅,迷失了本性。這是官場無藥可醫之病;我在上司那裡卑躬屈膝,遞手本,賠笑臉,甚至看憲太太臉色行事。這吃了虧,回到衙里,這一切都從下屬那裡找補,看別人在自己面前阿諛奉迎,遞手本,賠笑臉……”雪芹說著,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說道:“正所謂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阿桂道:“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雪芹看得還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婦,上忠於社稷君王,下耽於民生疾苦,處廟堂之高慮江湖之遠的忠志之士還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榮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筆抹倒。大丈夫出將入相,為君國效命,也是一生事業!”他抑揚頓挫,說得振振有詞。

  “阿桂說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漢以來,這種君臣際會風雲,匡國扶民,善始全忠的,愈來愈少,風氣也愈來愈下。”劉嘯林拈鬚沉吟,仿佛不勝感慨。“齊威王屈尊趨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現在沒有。晉文公受先軫唾面之辱,獎其忠勇而不計其小過,現在沒有。絳侯周勃入漢為威武侯,又為丞相,秉國三十四年,一遭讒言為階下囚,連奏章都遞不上去,要走獄卒的門路。郭汾陽平過安史之亂,那是多大的功業?可每接詔書,都嚇得膽戰心驚。——說這些太遠,就本朝來講,名相如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高士奇,名將如鰲拜、圖海、周培公、年羹堯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過功立過業,但一個個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罷,有的流放,家敗人散星雲凋零。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們不能幹,不忠誠,我看這是氣數。人活在這個‘氣數’裡頭,再精明,再聰穎,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脫這‘氣數’的擺布,小氣數還歸了大氣數管。雪芹先生《石頭記》里,詠賈探春的詞說‘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未世運偏消’,實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凡人永遠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說到雪芹才高貧寒,說到照應,那其實是‘炎涼’兩個字,人未必都炎涼,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點得一日過一日;能自樂,且自樂,顧不得‘與人共樂’也是有的;曹家當年多麼富有、顯赫尊貴,一個虧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門的、與人為奴的,不都是命運使然麼!再說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親王,那是何等的英雄!敗下來也就敗了——你們不要難過,氣數就這樣,在朝的,在座的,我們往後看,這種傀儡戲還是要演下去。這也不是‘勢利’兩個字能說得清的,如果人人勢利眼,你是狀元,我當過探花,他是將軍,硯齋是失意書生,還有兩位金枝玉葉,怎麼會都聚在這個風雪破屋裡來?”他話音剛落,曹雪芹擊盂而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糙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令宵紅絹帳底臥鴛鴦——”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亢奮昂揚: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淚珠,閉上了雙眼,聲聲泣絕,淒幽不可卒聞:

  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處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不知過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過來,問道:“這是你的《好了歌注》罷?寫絕了,你也唱絕了。大家當為此曲浮一大白!”於是六人一齊舉杯,望著雪芹飲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幾天芹圃還說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寫,雅不得、俗不得,輕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剛也不得,不想今兒已經寫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可是說柳湘蓮?‘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麼‘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的又是誰?我可斷不出來了!”雪芹此時才從歌曲中回過神來,笑道:“這個哪裡定得住?到時候是誰的緣分就是誰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幾位賢兄弟在這裡議王侯將相廢興之道,這曲兒也還一時不能得,只是調子頹唐,掃了兒位官場朋友的興,聊作警世醒語不亦可乎?”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嗯!”阿桂笑著看勒敏一眼,說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紗帽小,皮條兒拉得忙,你下場,我上場,你若不下,我一槍扎死楊六郎,帥印我來掌!’”他瞪著眼還要往下續,已是笑倒了眾人,勒敏點著阿桂笑道:“他就是個賊大膽,說的楊六郎,其實是張廣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這會子勸他撒手,豈不是與虎謀皮?”眾人聽了又笑。敦敏乘著酒興,見大家都歡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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