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福康安作百日湯餅會,闔府上下忙成一團,但其實真正來客裡頭極少男客。傅恆前三天就貼榜於門:“所有攜禮來訪官員一律明簽記載禮品花樣,親朋故舊送禮的也即以等值銀兩回禮。諸公既愛仆,當以情理道義成全,勿使仆背上貪財好貨之名。若無成全之意,即是為傅恆增罪而來。傅恆不能惜三尺奏牘劾之,以達天聽!”有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圖走巧路升官的內外官員,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內務府當散秩大臣時結交的窮筆帖式,樂得來擾他一席,提幾包點心果子,臨回時還能得一份賞銀。十幾家親王福晉,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關照,高車軒轎而來,步履從容而入,連禮也不遞,徑進內堂和棠兒閒話。傅恆自以軍法治家,賞罰分明,這次湯餅會預計花銷二千兩銀子,那是專門賞給來賀喜的窮朋友的,另撥二千兩賞了家人。因此雖說是賠錢舍財的一次湯餅會,家人們忙得腳下生煙,走馬燈般熱鬧成一團,並沒有人裝病耍懶兒。

  夜來棠兒歸府,將乾隆不允傅恆出征的情由都備細說了。傅恆問得很細,連乾隆說話時的神態、當時的氣氛都問了。反覆咀嚼,體味到乾隆確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卻埋怨道:“慶復重回金川的聖旨都已經下了,你還進去頂這個灰窩兒。要真的這法子管用,我不能親自去求姐姐說話?真是的,你瞎操這個心,虧得皇上明白,要放別人,對景兒時候還不知怎麼樣呢。”

  “人家忙著給你辦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兒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沒落過個好兒!不是我這一問,皇上對你是什麼想頭你能知道?——狗咬呂洞賓!”說著,自扯一條被子和衣面壁睡了。傅恆回思,也覺拿這婆娘沒辦法,扳著她肩頭小聲撫慰半日才哄轉了她,棠兒一手拉他進被窩,一手搗著他額頭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殺的沒良心的——還是個年輕‘相爺’呢!——明一早兒還要接旨,還要應酬客人,還不老實歇著?就這麼卿卿噥噥的,手還不老成,叫我哪隻眼瞧你這宰相呢?”傅恆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間天倫,孔聖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孫了?上回黃維鈞老先生來,我看他日記,那麼個道學家,裡頭寫著‘昨夜與山荊敦倫一次’——難得的他想出‘敦倫’兩個字來!”棠兒“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臉。傅恆乘她歡喜,才道:“明兒軍機處里忙,我接了旨進去謝恩,家裡的客人就由你應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賜名聖旨,咱們光鮮到頂兒了,何必求十全十美?就是來的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們好,有的是怕我,還有不少有求於我的,當面說出來,你說我應承不應承?——既說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兒,好麼?”

  早晨王仁到府宣旨:“傅恆乃朕之心臂近戚,且為國家勛舊大臣,今喜得麟兒,朕心亦為之歡愉,謹奉皇太后慈旨,賜傅恆長子名為福康安,並加襲車騎校尉,以慰良臣忠堇,欽此!”傅恆夫婦叩頭領旨,賞了王仁,當即命轎入宮面見太后和皇帝謝恩。

  傅恆出了二門,覺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點。滿院的長隨僕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頭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賀客,導引他們去見棠兒,亂嘈嘈的一片,見他出來,都停了步低頭垂手讓路。傅恆也不理會,走到大門洞裡,迎面見兩個人聯袂而入,都是他在內務府當差時的朋友,一個叫敦敏,一個叫敦誠,是親兄弟。傅恆忙滿臉堆下笑來,迎上幾步說道:‘敦二爺,三爺!虧你們還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許多日子役見面了,如今又有什麼好詩?讓六哥先睹為快!如今還在宗學裡當教習麼?”一手一個挽著說話。

  “六爺怪會倒著說話!”那敦敏性情謙和,微笑著不言語,敦誠卻豪慡潑辣,笑嘻嘻說道:“這些話本該我們說的,你都搶著說了,堵得我們張口結舌!”傅恆眼見還有一群低品官員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若被他們纏住說話便會沒完沒了,笑著說道:“我沒有這些念頭,還是過去的傅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在這個位置上你們瞧著轟轟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處那些日子,沒大沒小昏天黑地,怎麼快活就怎麼來!今兒既來了,就在我這裡泡一天,我進去辦完事回來,叫幾個戲子,邊吃酒邊聽戲嘮嗑兒,我們一醉方休!”說著,便急步要走,因聽門外有人喧譁,像是門上人在喝斥什麼人,便叫過小王頭來問道:“這又怎麼了?今兒這日子在外頭大呼小叫的,是個什麼體統?”

  小王頭忙道:“有個女人,穿得……還抱著個孩子,說原先在府里當差,要給小主子賀百日。她沒有禮單,門上人又不認得——”“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傅恆沉了臉,“也不問問清楚,就把人擋在外頭!快請進來!”小王頭喏喏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一時便帶著個婦人進來,年紀不大,只在二十歲出頭,背上用氈包裹著個熟睡的孩子,左臂挎著竹籃子,一步一滑走來,一身藍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發白,袖子上還綴著補丁,雖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漿洗得乾乾淨淨。傅恆盯著她走近,忽然認了出來,說道:“這不是芳卿麼?西山那麼遠,你就這麼走來了!”便命小廝:“接過籃子!”又對敦敏、敦誠說道:“償們來我這裡借《石頭記》稿本看。日日誇說曹雪芹——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內子極熟的,也來給小兒添福來了——可嘆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兩三年,就都不認識了。”

  敦敏、敦誠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們一向以為曹雪芹是位前輩老先生。曹家縱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個小康之家,萬沒料家境竟如此貧寒。敦誠略一思量,竟上前給芳卿打了個千兒,說道:“給嫂夫人請安!”敦敏也隨著行禮,問道:“雪芹先生近來可好?他老人家現在北京麼?”

  芳卿在門口受了小廝的氣,進來時心裡還含悲帶氣,見這兩個羅纏綾裹的貴公子哥兒竟向自己打千兒問安,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側轉身子避他們的禮,艱難地撫膝回萬福兒,說道:“二位爺的禮斷不敢當的。不曉得二位爺官諱,和我們曹爺怎麼稱呼?”傅恆笑道:“這是正宗兒的兩位金枝玉葉,大祖跟前英親王的五世嫡孫,著黃帶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學裡讀書,一有空就跑怡親王府,再不然就是我這裡,尋覓雪芹的書稿詩詞。是雪芹的‘忠實走狗’啦!”敦敏聽著只是笑,敦誠卻道:“既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落個‘忠實走狗’又何妨呢?今兒既見著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緣——我們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爺扯淡!嫂夫人松泛松泛,來,公子讓我抱著,可成?”“怎麼好生受爺!”芳卿背著兒子走了幾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見這兩個人對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臉的誠摯,猶豫了一下,把孩子遞給了敦誠,不好意思地說道:“改日請二位爺到舍下盤桓,外子必定十分歡喜的!”又對傅恆道:“我家情形六爺沒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樣兒的禮。我給小少爺做了一身百袖襖,一雙虎頭鞋,蒸了幾塊蓮年糕(連年高)芝麻開花餅。送給老爺和太太的都是一雙沖呢平布鞋。千里鵝毛,不過表個心意罷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