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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鍾麒說到這裡,已是老淚縱橫。傅恆想著他當日處境,也不覺膽寒心酸,勉強笑道:“拉法的死我知道”,是在進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壓成了肉泥。可見惡有惡報——後來呢?你怎麼認識莎羅奔的?”

  “他哪裡死於雪崩?是雪崩時候被下頭士兵砍死的!”岳鍾麒長長吁出一口濁氣,“平心而論,拉法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員驍將。但他只是個千把總材料兒,不會帶兵,這樣子搶功勞害賢能,十個有十個要引起譁變的!

  “……我們在密林里轉了六天,好容易才見到一處苗寨——你知道,我們已經在杳無人煙的老林里艱難跋涉了十天,沒有見過人影,沒有聽見人聲,沒吃一口人間煙火食兒,乍一登上石板路,聽見犬吠雞鳴,看見一排排竹樓,真好像在大海里遇難,又返回陸岸那樣,歡喜不盡。

  “但是寨子裡卻不見男人,只有幾個老嫗,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塘上燒飯。我多少懂幾句苗語,連說帶比劃,才曉得男‘波’都在寨北穀場上。從老婆婆臉上露出的神色看,似乎還有幾分神秘。我們湊在一處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十一個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樓上,比劃著名請她給我們弄飯吃,她大約也看出我們是官軍。把家裡所有的糍粑都烤了給我們吃,一邊流淚,一邊指著北方,嘰哩哇啦越說越有勁。像是要我們到穀場上去看看。她那急迫的神情,使我們認定寨里出了大事,當下決定:去看看!

  “我們帶著八支火槍,略略整頓了一下衣衫。我還穿著三品官服,挎上寶劍,背著硬弩,來到寨北。此時已經暮色蒼茫,穀場旁的老榕樹下只見星星點點都是火把。苗家壯男們敞胸赤膊、滿臉滿身油汗,腰間插著方頭砍刀,一隊隊來往舞蹈。正中土台上一個祭司,臉上青一條紅一塊畫得像個瘟神,頭上一條條彩布披散下來,手中舉著一面幡,發了癲似地舞蹈著,嘰哩咕嚕念誦著咒語……

  “我在貴州黔北苗寨時見過這種場面,原來是在驅瘟神!我心裡一口氣松下來,不禁好笑,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張惶?見我們親兵們瞪著眼還在傻看,我就說,‘我們都要累死了,誰有心情看他們驅瘟神耍把戲!咱們回去,好生睡一覺,想法子如何完成自己的艱難的運糧任務。

  “協台!’我的一個老兵一把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著土台子,聲音有點發顫:‘他們要……殺人!’

  “我這才仔細看,真的!土台子旁邊垛著多半人高一個柴堆,柴堆下兩個門板上,直挺挺捆綁著兩個剝得一絲不掛的人,不喊也不動,像是死了一樣。土台旁邊還跪著五六個綁得結結實實的女人,衣裳整齊華貴,頭上插金戴銀。看樣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將這些人扔到柴堆上燒死。我心裡驀地一縮,頭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細汗!正發愣間,忽然聽到一聲悽厲長嚎,一個年輕女子雙手持著兩把彎刀,口中似咒似罵地叫著,瘋了一樣跳到火光里,見人就砍直衝那兩塊門板撲去!她身手敏捷,幾個男人都攔不住她。撲到門板邊,只見雪亮的刀閃了幾閃,那縛人的繩子已經被割斷了……

  “場上立時大亂,鼙鼓咯咯的響起。男人們嚎叫著如鬼如魅,往來奔竄。那祭司瘋了一樣在台上,一手舞幡,一手舞著火把,口中嗚哩哇啦地喊叫。幾個男人衝上來,奪了那女子手中的刀。火光映著我這才看清,是個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輕女……只風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用苗語和祭司鬥嘴。我的苗語實在有限,聽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惡魔’還有‘大色勒奔’如何怎樣……

  “‘格斯摩勒!’那祭司獰笑一聲,‘格拉木拖擁火溫!’他揩著頭上的汗叫了幾聲,人們立刻把那女子也捆縛在一邊,不知怎的,卻沒有和原來那群女人縛在一起。祭司親自圍著柴堆兜了一圈兒,便用火把點燃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進了沸水裡,不知怎的,我脫口而出‘不許殺人!我們是官府派來的!’

  “我的喊聲驚動了場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過來,所有的目光都盯視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個縛在門板上的年紀大一點的青年竟高喊一聲‘官家救命!這個祭司是小金川叛賊!’

  “他竟然能說這麼純熟的漢語!我心裡不禁轟地一熱,一手按劍,口中大喝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誅殺自有法度,誰敢亂殺人命?快放了他們!’

  “但沒人聽懂我的話,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只聽那持刀被擒的女子又和祭司各自大聲吵嚷了一陣,那女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聽祭司念叨著咒語,人們又像著了魔,挺著刀一步一步逼了近來。

  “‘開一槍——朝天!’我下令。

  “‘砰’地一聲響,似乎震得苗人們遲疑了一下,但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靈醒過來,又逼上前來,我心裡此時一橫,咬著牙道:‘沖那個祭司,齊發!’

  “砰,砰,砰……七槍齊發,那個祭司連哼也沒來及哼一聲便軟軟栽到土台子旁邊。打得他臉上身上都像蜂窩一樣,汩汩的血順台流淌下來。我一邊命令急速裝換火藥,一邊大聲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個躺在床板上的後生說了一陣苗語,像是翻譯了我的話,於是人們紛紛將刀扔在了地上。”

  “就這樣,你救了色勒奔!”傅恆聽得入神,直到此時,才倏然醒悟過來。知道那門板上的青年就是大金川的土司色勒奔!不知為什麼,傅恆突然覺得一陣興奮,問道,“他寨子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原來大小金川總共只設了一個土司,大金川的十幾個土舍素來統歸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本管轄。土司對土舍的統制,其實並不像中原官制那麼嚴密,數十個土舍散處崇山峻岭之中,各自管著幾個寨子、幾十里方圓地面,平日極少來往。只有當為獵物發生爭執,或為地域劃分不清時,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裡“講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鬧起糾紛,土司也無可奈何。大金川地處險域深山,轄地大,卻沒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犯獵域、搶掠獵物甚至活擒獵民為奴,受的欺侮多了,又講不來“公道”,大小金川間仇恨便愈集愈深。火併、打冤家的事不時發生。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對,既靠著官兵又和瞻對的班滾來往密切,有鳥銃也有火槍。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虧。到康熙五十六年,情形多少有了點變化,大金川土舍嘉勒巴救護了二百多名從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軍官員,給他們治傷驅毒,還護送他們返回成都,還接受了四川將軍十幾支火槍的賞賜。這個見過大世面的嘉勒巴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條“毛蟲”,連一條巴兒狗也算不上。

  “神秘”一旦被看穿,偶像隨即土崩瓦解。嘉勒巴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子裡建立土兵,用山里藥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換買槍枝彈藥。又打幾次冤家,小金川居然不敵!這樣就奪取了促侵水廣大流域。這嘉勒巴只和小金川交鋒,迴避與官軍衝突,時而還送金帛給上下瞻對的班滾,聯絡著合擊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營請救兵,無奈大金川是有名的黃金產地,守衛上下瞻對的千總們收飽了賄賂,腰裡揣著大金川貢來的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子,誰肯替這個小土司賣命?班滾眼見小金川也離心不聽朝廷的,便把上下瞻對的藏兵組合起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連清兵進藏也要“留下買路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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