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訥親沒有理會小路子羅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著截住他的話頭:“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就背起履歷來!捐官是國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體面事,好自為之吧!”說罷便去了。

  “中堂爺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訥親胖乎乎的背影只是發怔。他雖生在小門小戶,又讀書不多,但來京師四五年,一直在這中央機樞之地當雜役,對達官貴人、宰相勛戚這些人的城府實在是領教了不少——越是待罪聽勘、禍在不測的人,他們越能放下架子對他話語溫存,殷切關懷;越是要提拔超遷,越會端起老師架子,訓你個臭死!無緣無故的,訥親斷然不會突然地關心自己。想到訥親和病重的鄂爾泰素來同氣同聲,號稱“滿洲泰山”,張廷玉則素來為舉朝漢族官僚眾望所歸,號為“漢江砥柱”。小路子是楊名時推薦的,又是張廷玉收用的,平日當差侍候,不管張廷玉、訥親、傅恆這些頭號軍機,還是劉統勛、慶復,各部院正卿,他沒有不小心翼翼的——並沒有開罪這位“中堂爺”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過神來,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亂文卷,突然一個高個子官員闖進來,一邊解斗笠,一邊問道:“訥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門站著背光,小路子眯著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員身著雪雁補服,青金石的頂子後,濕漉漉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囚方臉青里泛白,顯得十分憔悴,只兩條倒剔眉下一雙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閃著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是勒三爺呀!不是說您放了湖廣道了麼?幾時回北京來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為放了湖廣道,我進京引見謝恩的。怪的是一道兒放缺的道台都引見了,偏要我單獨遞牌子,心裡沒有底,又怕失了儀,想見見訥中堂請教一下。”小路子笑著道:“您請升炕,暖和暖和再去,這裡除了中堂、軍機章京、軍機處行走,就是咱最大。訥中堂去張中堂那兒了,估摸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這大雨天兒,您就在這兒歇著等罷!”

  “多謝,”勒敏笑著接了小路子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望著外頭晦暗如冥的雨空,問道:“劉大司寇說是去了山東,我有幾個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幾時回京?”小路子見又有一位年輕官員進來,忙招呼座兒,笑著說道:“您請這邊坐。照規矩任誰不奉旨是不許進這道門的。皇上體恤下頭,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氣,外省覲見的官員可以進屋候見,只不要越過炕那邊就是了。”他又給這位年輕人奉上一碗茶,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爺話、延清大人今天還有折本遞迴京來呢!我估著三五天不得回來。自古道‘山東響馬河北賊’,那不是什麼良善地方兒。要像劉大人那個樣兒的,咱們大清若有一二十個,各省分他一個,哪裡還會有賊有強人?”說罷嘖嘖稱羨。勒敏抿著嘴只是笑,說道:“聽說你也被選出來了,要到外任候補知縣,是嗎?”

  小路子手腳不停地忙著徹茶,在炭盆子裡夾炭,用嘴吹著噼啪作響的火炭,說道:“這個地方兒雖大,到底我也修不成個正果兒,還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鬧個祖上有光,您說是啵?”“你把當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嘆道,“要單是對下頭挺挺腰子,對上憲彎彎腰子,上頭有話傳下去,下頭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當得官。笑罵由人去笑罵,好官我自為之,頂子紅了,祖宗也羞死了,還說得什麼‘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爺您說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棧的小夥計,土地爺吃蚱蜢也算嘗了葷腥兒,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寫光鮮一點,鄉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東美大帥,武將裡頭出尖兒的吧?一個馬失前蹄,連他家公子岳中丞都連帶上倒霉。還有勒爺您也認得的曹雪芹,連傅中堂都欽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爺去西山專門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飯,您猜他吃的是什麼?王米垃子糊糊,鹽拌酸菜!曹家當年還了得?敗了也就完

  坐在門口的那位年輕官員手裡把玩著一把扇子,一直望著雨地沒言聲,聽到這裡轉過臉問道:“岳中丞現在不仍舊是山東巡撫麼?朝廷又沒有處分他,怎麼也算倒霉呢?”

  “這位爺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著給他續茶,說道:“岳中丞吏部考績原來報的是‘卓異’,裡頭有消息要放他為湖廣總督呢!東美大將軍一個敗仗下來,岳浚的考功語就變成了‘中平’,官場上的事兒提攜相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雞犬入地了!”那青年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一人得罪,雞犬入地!說得好!那麼你是怎麼到這裡當差的?哪個人‘得道’,把你帶到天上的呀?”

  勒敏聽他放肆大笑毫無忌諱,不覺心中詫異;這個地方是天樞機要之地,督撫、部院大臣到這裡,都得小心翼翼的,這人怎麼如此膽大?他閃了一眼,見那青年穿著醬色小羊皮風毛寧綢褂子,套著件石青寧綢夾袍,配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一雙黑漆漆的瞳仁顧盼生輝,顯得清俊又不輕浮,瀟灑又不失沉穩——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搖搖頭,閃著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樣親眼見德州知府劉康毒殺道台賀露瀅,又怎樣畏禍奔逃兩廣雲貴,投奔揚名時,薦到軍機處,待到劉康案發,又如何被劉統勛傳到大理寺對質,事畢又回願差捐官,成了候選知縣……一番經歷說了一遍。時而兇險,時而悲苦,說得滔滔不絕、大波迭起,層出不窮,連勒敏都聽得入了神。那青年聽得連連嘆息,說道:“如今你也要選出去了,有個什麼盤算?”

  “回爺的話。”小路子見他腰間繫著明黃帶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過生意,跑過單幫,也算見過世面,算來天下營生百行萬業,總不如當官,不但自個尊貴,六親九族跟前說得響,祠堂祖宗前頭體面光鮮。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聖明,只要當官不發財,就能平安一輩子,要能給百姓修條渠、建個倉、造座橋什麼的,沒準兒還會討主子個好兒。劉府台是贓官,落了個剜心凌遲,那種官當不得。賀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窮,那種官也似乎沒味。劉延清中堂是當今包龍圖,日斷陽間夜斷陰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沒那麼個造化。我這個縣官當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飽暖體面,也就成了——小廟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爺台您別見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遠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這麼想,也算良吏——你叫什麼來著?”“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換沏了熱茶,說道:“原名叫肖六,當夥計那陣,掌柜的這麼喊,我也就認了——您大人貴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說話,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武官快步進來,解下油衣遞給小路子,笑著說道:“外頭賊涼的風,這屋裡真暖和——訥中堂呢?”“喲!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丟下火箸,忙搶步上來接了油衣,兩眼都笑得咪成一條fèng,說道:“訥中堂去見衡臣老相爺去了,吩咐來人在這等著呢!我的爺,穿著油衣還淋得這樣兒了……剛沏出的普洱茶,您吃兩口暖和暖和身子——您還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選。張大將軍在那兒跺跺腳,四川、湖廣都要亂顫,可惜我這芝麻官兒夠不上巴結。您好歹在他眼前當參將,幫襯我的時候兒有的是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