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吃過晚飯已有一個時辰,乾隆看了一會邸報和摺子,一色都是“恭請聖安”的套話,甚覺無聊,便出來獨自散步。他沒有叫,別人自然也不敢陪,只背著手仰望著天,不時飄來一片雪,落在熱呼呼的臉上,有說不出的清涼適意。去山西往往來來二十多天,回到北京,又見到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踏著京城的土地,他心裡有一份踏實親切的溫馨。他由王汀芷一下子想到棠兒、紐枯祿氏、驀地又想到皇后富察氏,此時她們都不在身邊,再細細思量,他才發覺自己真正想念的竟是皇后!乍然間又想到楊嗣景,回護山西被告原是他意中之事,沒料到這個殺才竟然是個無賴流氓!他吞掉的是一封什麼信?裡頭寫的什麼?弘曉為什麼叫弘昇代筆?這和前頭弘昇他們暗地鼓搗‘八王議政’有沒有牽扯,……乾隆把各條線路順著脈絡往一處聯,頭都想疼了,忽然西廂南端屋裡傳來朗朗吟誦聲:

  送君南浦,對煙柳青青萬縷。更滿眼殘紅吹盡,葉底黃鵬自語。甚動人多少離情,樓頭水闊山無數。記竹里題詩,花邊載酒,魂斷江干春暮,都莫問功名事,白髮漸星星如許,任雞鳴起舞,鄉關何在?憑高目盡孤鴻去。漫留君住,趁醇釀香晚,持杯且瑤醉台路,相思寄取,愁絕西窗夜雨。

  在這靜寂無聲的小雪之夜,羈旅之人,聽到這樣清雅的曼聲詠哦,真是令人心恬意適。乾隆聽著這首《薄倖》詩,一下子竟想起死了的錦霞,不禁痴了。接著聽時,那人又誦道:

  碧雲天,紅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糙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意,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先生清雅!”乾隆一邊說,笑嘻嘻推門進去,舉手一揖說道:“只是太淒楚了。你似乎有什麼心事?”一邊說一邊打量這人,只見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湖綢長袍,黑緞子絲綿坎肩,總也不過三十來歲年紀,清俊的瓜子臉上微有幾粒白麻子,一條細長的辮子盤在脖子上,正在怔怔地望著窗戶吟誦。見乾隆突然進來,忙微笑道:“您是住在上房的客人吧,請坐!敢問貴姓,台甫?”乾隆一邊笑一邊和他行禮坐下,說道:“卑人田興,從山西販馬回來。聽先生清吟,不覺神往。先生何方人氏,怎麼稱呼?”那人還沒來得及答話,錢度一頭闖了進來,說道:“主子,鄂當家的叫我過來看看,要沒事,請主子回去,有幾筆帳要回主子呢!”一抬頭,驚訝得後退一步:“這不是勒敏三爺麼?”

  勒敏不禁也是一笑,羈旅中遇到故舊,他心裡也覺親切,說道:“你怎麼也在這兒?這位田先生——你不是在刑部做官嘛,怎麼稱他主子?”那錢度十分機敏,只略一頓,說道:“我們爺是漢軍正紅旗的牛錄。我改入旗籍,他自然就是我的主子。這次他到山西作生意,恰好我也出差,就同道兒了。”勒敏自己也是旗人,自然懂得這個道理,遂笑道:“你比我們滿人還懂禮。前年我落第,碰到我旗下一個奴才在什麼光祿寺當寺丞。我攔住他的馬說要借點錢。這個殺才連馬也不下。掏出二兩銀子丟在地下。讓我一把把他拽下來踢了兩腳。我說:“爺不要你的銀子了,倒賞你兩腳!”

  “勒敏……先生。”乾隆見錢度和勒敏相熟,心中更無疑忌,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先生是滿人,哪個旗下的?”勒敏嘆道:“說出來辱沒先人。家父就是湖廣巡撫勒文英。先帝爺手裡壞的事——如今我連旗人應份銀子也不得領。托尹中丞仗義,替我捐了個貢。如今內務府新設了個七司衙門,還沒有殿試,就在衙門裡走動,掙幾個房店錢……”乾隆笑道:“那也算我們遇得巧。“

  勒敏起身倒了兩杯茶,一杯奉給乾隆,一杯遞給錢度,錢度忙搖手道:“我怎麼敢和主子一處吃茶?我也不渴。哎,勒三爺,這麼大冷天兒,你到豐臺來做什麼?”勒敏嘆息一聲,說道:“我來尋玉兒。一到北京我就尋張家肉鋪,張銘魁自從我走後不久就遷走了。六六也叫東家辭了。我無法報這個恩了!”他說著,想起玉兒待自己情重恩深,淚水奪眶而出,“我死也不得瞑目,死也還不了這個願的了。”

  “你也不用這樣。”錢度心裡突然一陣愧疚,麵皮便微微發紅,“你又沒有忘了他們。還在苦苦尋訪嘛。這一番殿試得意,選了官出去,要有這個緣份,總歸見得著的……”說著也是神色黯然。錢度見乾隆詫異,忙將勒敏科考失利,被張銘魁父女營救,又失散了的事一長一短說了。

  乾隆想到自己和王汀芷的事,理雖不同而情同,也不覺有相憐之意。嘆道:“看來天下事無大無小,不如意者居多,想破些,也就了了。”勒敏已是淚眼模糊,說道:“我何嘗不這樣想,但我至死不明白,我什麼地方干錯了事,說錯了話,惹得她一家這樣厭棄我!這些天我一有空兒就去西河窪子,在那個破屋跟前一坐就是半晌,人去樓空,音在琴亡……”他悲不自勝地哽咽著。錢度眼見無可安慰,在旁笑對乾隆道:“鄂當家的那邊候著呢!敏兄,不用傷感了,殿試完了,我幫你一處找。怕怎的,人身三尺,世界難藏,走不了她!”乾隆也起身,只朝勒敏點了點頭,什麼話也沒說便回到了上房。一進門便問:

  “今兒的邸報,內廷送過來沒有?”

  允祿、鄂爾泰和紀昀都在上房等著,見他問,允祿忙道:“今兒的邸報沒取來,如今宮禁比原來森嚴,七司衙門和內侍衛房不相統屬,去取邸報的太監被擋了回來。臣已經寫了手諭,叫卜信再去,大約一個時辰就——”

  “什麼七司衙門?”乾隆方才聽勒敏講,還不甚留意,如今見連自己的貼身太監都被擋住,倒警覺起來,“七司衙門歸屬哪裡統轄?”允祿不自然地笑了笑,說道:“這事是奏過主子的,是內務府新添設的衙門。因皇家宗親越來越多,外地王爺進京也都是各自照料各自,既不好管,也不好照料。當時說過,主子點了頭。他們嚴密關防,怕不是好的?”乾隆聽了目視鄂爾泰,見鄂爾泰沉默不語,知道不是他的首尾,思量半晌,冷笑一聲說道:“原來是這樣!朕還以為你們要寫摺子奏准了再辦的。哪裡想到你們雷厲風行,趁著朕不在北京,竟悄沒聲兒就弄起個‘七司衙門’!”

  允祿被這尖刻的譏諷刺得渾身一顫,自覺有些站不住,忙免冠跪下,說道:“這事臣也只是知道,是弘曉他們辦的。更不想他們竟然和內廷侍衛分崗,也宿衛在大內。”紀昀在旁道,“這不是件小事。若不裁抑,將來就是大清的東廠、錦衣衛!我聖祖即位之初,即下令裁撤十三衙門。皇上以仁道聖化育天下,豈有設這種衙門?——將來尾大不掉之時,就難辦了。”

  “不是裁抑的事。”乾隆的語氣象結了冰,快步走到炕桌前,提筆寫了幾行字,交給卜義,“你飛馬傳旨,叫豐臺提督和步軍統領衙門九門提督來見朕;傳旨張廷玉、訥親、弘曉也立即來——誰也不許帶從人!”鈐了隨身小璽。待卜義出去,乾隆才道:“十六叔,紀昀的話是有道理的。所以,今晚就要裁撤掉這個衙門。”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