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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屋人頓時都喜得眉開眼笑,勒敏搶步出來,幫著六六把酒桶提進屋裡,毛毛提了魚交給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邊向瓮里倒酒,一邊笑道:“你就是我的汪倫①——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兒一道兒吃個痛快!”

  “曹爺,我可不是這檯面上的人。”六六笑道:“敦二爺、誠三爺上回來,硬按著吃了個醉,回去東家惱得蓋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爺的名字,老傢伙才嚇得沒話說……”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兒說了,這是阿桂爺的錢買的酒,還有這魚。叫毛毛跟我回去,還說請別的爺們盡興飲酒,勒爺就少用點吧!”說得一屋子人都看著勒敏笑。六六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曹雪芹道:“曹爺有什麼事甭客氣,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來幫忙,住的又不遠——我們家的那副對聯,爺要有空,寫出來,我抽空兒來取。”說罷哼著小曲兒出門了。

  有了酒,屋子裡的人頓時歡騰起來。曹雪芹灌了一壺放在火上溫著。東屋裡芳卿在做菜,肉香味隔著布簾瀰漫開來,逗得眾人饞涎欲滴。阿桂是久聞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試之前也有幾次文會交往,又從傅恆那裡看過不少曹雪芹的詩詞,心裡極佩服的,卻沒想到這個赫赫有名的簪纓之族後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眾人說話時,阿桂踱進廚屋,見芳卿正收拾魚,把那張五十兩的銀票壓在了鹽罐下,出來嘆道:“想不到曹兄一貧至此。”

  ①汪倫:唐朝普通百姓。經常送酒給李白喝,李白有詩:“桃花淵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曹子斷非久貧之人。”錢度笑道:“豈不聞‘天生我才必有用’!如今皇恩浩蕩,以寬為政,當年楝亭老先生何等英雄,就是當今主上也極敬重的!只請曹兄稍斂鋒芒,屈就一下闈墨,飛黃騰達那是必定無疑的!”勒敏見曹雪芹笑而不語,也道:“孔子在陳受厄,藜羹不繼;曾子不舉生於衛;淮陰侯乞食於漂母,伍相吹蕭乞吳市。曹先生今日受困,焉知不是天降大任之前兆?”

  曹雪芹見阿桂也躡嚅欲言,笑道:“你們的心怕不是好的?勒敏更比出聖賢,我是斷不敢當。天罰我降生人間就為吃苦的。官我是作不了,也不屑作。天若憐我能成全我寫出一部奇書,余願足矣!”何之道:“我是追隨雪芹定了。他寫一章,我看一章,抄一章,批一章。這一部《紅樓夢》如不能幹秋萬代傳下去,請諸兄抉了我眸子!去年恩科落榜,我作了個奇夢,到了一個去處,那裡張著一張榜。有人告我,榜上的都是追逐功名的,我看了看,榜分三部,竟是‘獸’‘鳥’‘蟲’!”錢度噗哧一笑,說道:“恐怕是你何先生妒極生恨,杜撰出來的吧!”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何之笑道:“那‘獸’部,說的是曾在朝坐高位的———當官便吃人,吃飽了就回山,美其名曰‘功成身退’;得了科名沒有當上官的入‘鳥’部,就如朱文公說的,教他說‘廉’他說‘廉’,教他說‘義’會說‘義’,真叫他做,仍是不廉不義,就如能言之禽,八哥鸚鵡之類;還有一種皓首窮經的,百試不舉、一世不得發跡的,如鳴秋之‘蟲’,可憐人莫過於此。人間一多半也只能是這種蟲,想想有什麼意味呢?”他話沒說完,阿桂、勒敏和錢度已是呵呵大笑。因見酒已斟上,阿桂痛飲一大觥,說道:“罵得好!我和錢度都是入了‘獸’部了!這次在陝州我一次就殺了一百多越獄犯人,可不是吃了他們麼?”錢度便問:“飽了麼?”阿桂道:“還沒有。”說著扮個鬼臉,勒敏便道:“他這都是跟雪芹學的!也是個‘鳥’!”眾人又捧腹大笑。

  曹雪芹見芳卿一盤盤布上菜來,用箸點著笑道:“我寫書也吃肉吃米,吃肉時是獸,吃米時是鳥。待到燈枯油盡寫不出來時,仰天長嘆,俯首垂淚,也不過是條蟲。人生色色空空,大抵誰也逃不出這個範圍。”遂以著擊盂,高聲吟唱: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雪芹似詠似嘆唱完,見眾人都聽痴了,遂笑道:“這一場宦途窮通議論,壞了清興!只想是朋友,也就忘了形骸。我是親歷的、親見的過來人,只是想寫,並沒有人迫我。記得我們在高晉酒家曾有一聚,今日又遇到一處,各人情勢已經有了變化,這才一年的光陰。你們瞧著將來,要真的大家再聚一處,不定還有什麼巨變呢!”

  “這曲子想必是《紅樓夢》里的了。”阿桂不勝慨嘆,舉杯一飲而盡,說道:“——真好!只是也忒頹唐了些。我們畢竟修煉不成神仙,七情六慾五穀還避不掉。芹圃,著書雖然不為稻粱謀,有了稻粱才好著書啊!我這次陛見不放外任也就罷了,要是放外任,隨我出去走走如何?”曹雪芹笑著請大家夾菜進酒,說道:“我也曾經考過舉人,不是不吃人間煙火食的神仙嘛。你們看,扎這些風箏,也是為換幾個錢,京里不少富貴朋友,時不時的也有些照應,前次繼善公進京約我去當個清客,只芳卿已經有了身孕一時離不得。其實清客也沒有什麼丟人的,等她產了,我真要回金陵故地重遊呢!”他自失地一笑,問道:“清客——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麼?我家當初養著十幾個,都是斗方名士。如今我也要去當別人清客了!”遂又念道:

  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出崑曲——不推;七字歪詩——不辭;八張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

  念罷不禁哈哈大笑。當下眾人行令、酌酒,詠雪品茗,直到申未酉初。眼見芳卿不耐勞乏,坐在小杌子上靠牆直打盹兒,方才各自辭了回去。

  第二日阿桂便接到上書房通知,要他立刻進宮覲見。阿桂一刻也不敢停,打馬飛奔到西華門。他不是京官,沒有票牌,在門口等了約一袋煙工夫,出來一個太監,站在門口大聲問道:“哪位是阿桂?軍機處去!”說罷轉身就進去了。阿桂忙將馬韁繩扔給從人,跟著那太監進去,在隆宗門內軍機處房前站了。報了職名便聽裡頭張廷玉道:“請進來說話。”

  “扎!”

  阿桂在外答應一聲舉步而入,棉帘子一放下,渾身立時暖透。阿桂定睛看時,張廷玉盤膝坐在炕上。窗邊椅上還坐著一位一品大員,珊瑚頂子後插著一技雙眼孔雀花翎,雙手扶膝,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張廷玉待阿桂打千兒行禮罷,笑道:“我給你們紹介一下,這位是雲貴總督張廣泗,號居山,張大人,這就是我方才跟你講的阿桂,往後就是你屬下的副將了。阿桂,張大人是當今名將,一代英豪,你改了武職,到他麾下辦差,要好生習學。”阿桂聽了身上不禁一震:知府是從四品,副將是從二品,一下子晉了四級二品,真算得上是超遷,只萬萬沒想到的會改為武職,心裡多少有點不情願。但這是身不由己的事,阿桂只好滿臉堆起笑來,一邊給張廣泗打千兒行禮,說道:“苗疆大捷威震四方,久仰山斗,想不到今日才一見風采。卑職後學小輩,隨從大人鞍前馬後,一定竭力辦事,尚望大人提攜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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