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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連接到傅恆幾次奏章,都是洋洋萬言,乾隆沒有急於加批,只回旨:“知道了。”並不是傅恆的奏摺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他要好好想想。自傅恆下去以後,他連連接到報告,江西安福水災、安徽宿州二十州縣水災,江蘇蕭縣、無錫十六州縣水災,要安排賑濟;禮部籌備博學鴻詞科,九月十五日御試;不巧的是,大學士朱拭一病不起,接著大學士陳元龍病故。李衛已完全臥床待命,鄂爾泰也染病請休。乾隆每天召見太醫查閱脈案,詢問病情;把各地進貢的時鮮果品分賜這些老臣;有時還要親臨病榻前探望,近幾日忙得不亦樂乎。

  一月之內四五名熙朝老臣連連病倒,乾隆不禁有點心慌,總覺得兆頭不好,似乎要出點什麼事似的。身邊的訥親入值中樞時日不久,理政理軍還不很上手,張廷玉也是望七十的人,雖然勤勉辦差,不免精神體力支撐不來。乾隆生恐這兩個大臣也累倒了。過了十月,便將西華門外兩處宅子賜給他們,並特許張廷玉在相府處置奏摺,一來免了二人往返奔波之苦,二來有急事可以隨時召見。經過這樣一番安置,乾隆才覺安心了些。不料剛剛穩住,禮部、國子監同時奏報:楊名時中風暴病!乾隆立刻命高無庸叫訥親過來。

  “主子……”

  訥親進來有一會兒了,因見乾隆頭也不抬只顧想事情,跪在一邊沒敢驚動,後見乾隆轉身看見自己,才叩頭道:“奴才過來了。今兒接著盧焯奏報,浙江尖山壩已經合龍,洪水堵住了。盧焯本人因為在水裡浸泡得病了。”

  “盧焯病得厲害麼?”

  “無礙。他只是受了點風寒,頭痛難支。”他是怕主子惦記著秋汛,不得已請人代筆上奏。”乾隆粗重地喘了口氣,說道:“朕這些日子叫病人給嚇怕了,這是怎麼了?接二連三死的死病的病?你們上書房好歹也體貼著點下頭辦事的人嘛!”

  上書房的差使歷來只是轉遞奏摺、參贊軍政樞務。自雍正年間設了軍機處,權力已經轉移。乾隆即位,改在乾清門聽政,又調訥親進軍機處、上書房只留了幾個翰林偶爾侍候乾隆筆墨,早已名存實亡。歷來一二品大員報病都由太醫院直奏皇帝,與上書房其實風馬牛不相及。訥親原本想勸乾隆幾句,聽他連上書房怪上,倒不好再說,半晌才躬身道:“是。”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摺子,囁嚅著說道:“這是……這是朱拭的遺折。他今早寅時歿了……”

  乾隆接過遺折吁了一口氣,說道:“朱軾曾是朕的師傅呢!那是多好的一個人……講《易經》弘曉聽不懂,反反覆覆能講十幾遍、旁人都聽膩了,他還是那樣兒心平氣和。他和方苞都在上書房當值,方苞是布衣,他是二品大員,行走起坐都謙遜地落在後頭。朕曾問他,這樣做是不是合乎禮法,他說‘世人都以貴賤行禮,我卻一貫以品學為重。不然如何禮賢下士?’現在想起來還象昨天的事!”朱軾的遺折,前頭是陳述病後屢受皇上眷顧,感恩戴德的話,後頭呈奉遺願:

  國家萬事,根本君心,政之所先,莫如理財用人。臣核諸國儲,經費綽然,後有言利之臣倡議加增,乞聖明嚴斥。至於用人,邪正公私幾微之差,尤易混淆。在審擇君子小人而進退之,慎之又慎!此則臣垂死時芻蕘之獻也。

  乾隆拿著這份奏摺,覺得沉甸甸的,半晌才“唉……”地嘆了一聲,將奏摺放在案上,說道:“你跪安吧!傳旨內務府賜張廷玉一斤人參,叫禮部給朱師傅擬個諡號進來呈朕御覽。”

  “扎!”

  訥親答應一聲退出去了。乾隆看了看案上尺余厚的奏章,不情願地往跟前走了幾步,又止住了,叫人進來為自己更衣。猛地想起還沒進早膳,又要了兩碟子宮點慢慢吃了,起身吩咐:“朕要去朱師傅家走走。”高無庸因見天色轉晦,象要變天的模樣,忙取一件豬俐猴皮大髦,匆匆跟著乾隆出來。

  朱軾住在北玉皇街。他於康熙三十三年中進士,宦海四十餘年中只做過一年浙江巡撫,因清理海寧塘沙卓有成效升任右都御史,卻又一直在外從事水利墾田事宜,到了雍正年間又改為皇子師傅,總裁聖祖實錄,乾隆即位又總裁世宗實錄。所以一輩子幾乎沒有掌過實權,因此喪事辦得很冷清。乾隆的輅車在空蕩蕩的北玉皇街穿行,幾乎沒有什麼官轎往來。朱軾宅院門前,白汪汪的靈幡在北風中抖動。乾隆扶著高無庸肩頭下來,四望時,只見照壁前停著兩乘綠呢官轎,裡頭正在接待弔喪客人,嗩吶笙簧吹得悽厲,隱隱傳出陣陣哭聲。乾隆心裡酸楚,裡邊樂聲突然停止,接著便見朱軾的妻子朱殷氏一身重孝帶著四個兒子一齊迎了出來,伏在門前稽首道:“先夫微未之人,何以敢當萬歲親臨舍下?務請聖上迴鑾,臣一門泣血感恩……”

  “朱師傅不能當,還有誰能當?”乾隆用手虛抬了一下,請朱殷氏起身,徐徐走進靈堂,見孫嘉淦和史貽直跪在一旁,乾隆略一點頭,徑至靈前,親自拈香一躬,因見旁邊設有筆硯,便轉身援筆在手,沉思了一會兒,寫道:

  嗟爾三朝臣,躬勉四十春。

  律身如秋水,恭事惟忠謹。

  江海故道復,稻農猶憶君。

  而今騎箕去,音容存朕心。

  寫完,乾隆走近朱夫人問道:“家計不難吧?幾個兒子?”

  朱殷氏忙拭淚道:“三個兒子,大兒朱必楷,現在工部任主事;二兒朱基,今年萬歲取了他二甲進士,在大理寺任堂評事;最小的朱必坦,剛滿二十,去年才進的學。朱拭一輩子沒有取過一文非分之財,不過主子平日賞賜得多,生計還是過得去的。”乾隆看那房子,雖然高大軒敞,卻已破舊不堪,牆上裂了一指多寬的fèng兒,“這房子還是聖祖爺賜的。朕再賞你一座。朱師傅是騎都尉爵位,由朱必坦襲了,每年從光祿寺也能按例取一點進項。朱基不要在大理寺,回頭叫吏部在京畿指一個缺。日常有什麼難處告訴禮部,他們自然關照的。”朱殷氏聽著,心裡一陣酸熱,淚水只是往外涌,哽咽著斷斷續續說道:“主子這心田……唉……我只叫這三個兒好好給主子盡忠就是……”

  乾隆也流出淚來,說道:“孩子們丁憂出缺,他們官位小,斷不能奪情。朕是朱師傅的學生,回頭也送點賻儀來,也就夠使的了。”說著,見允祿、弘曉帶著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員已經進了天井,料是知道自己來了,也都趕來奠祭的,嘆息了一聲對孫嘉淦和史貽直道:“那邊楊名時病著,朕也要去看看,你們兩個跟著吧。”說著便出來,大小官員立時“忽”地跪了一大片。

  “據朕看,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倒容易做到。”乾隆站在階前對這群官員說道,“富貴不能yín卻很難!朱師傅做四十年官,位極人臣,辦了多少河工塘工、總理水利營田,過手銀子上千萬兩,是別人爭不到的肥缺!他清明廉潔至此——試問你們大小臣工,誰還住這樣房子?”說罷一擺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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