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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廷玉默然良久,嘆道,“又玠公說的是,我不推諉,這是我的責任。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鄂爾泰立刻接著道:“我也沒想到張熙無能,喪師辱國,這不是衡臣一人之責。又玠,我和張公都已寫了自劾密折送上去了。朝廷自然有處分。事到如今,只有整軍再戰。據你看,用誰為主將最好?”說罷凝神注視李衛,張廷玉也把目光掃過來。兩個人心想李衛必定舉薦哈元生或張廣泗,不料李衛一笑,說道:“我看岳鍾麒這人行。”三個人各懷鬼胎暗鬥心計,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蕪爾一笑。還待往下詳談時,便聽門外一陣喧嚷。三個人都為之一怔,卻見養心殿太監高無庸大步流星進來,臉色青中帶灰,死人般難看,徑搶步立於中廳當央南面而立,怪腔怪調扯著公鴨嗓子道:“有旨意,張廷玉、鄂爾泰跪聽!”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三人“唿”地站起身來,李衛忙退到一邊迴避,張廷玉、鄂爾泰一撩袍子撲通跪下,叩頭道:

  “奴才張廷玉、鄂爾泰恭聆聖諭!”

  “奉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寶親王弘曆、怡親王弘曉傳諭聖命,著張廷玉、鄂爾泰火速前往圓明園面君。欽此!”

  “奴才遵旨!”

  兩個人一齊叩下頭去。高無庸也不說話掉頭便走。李衛平素和高無庸極相熟的,一把扯住,似笑不笑地問道:“老閹狗,沒瞧見我在這裡?你這樣兒,是起反了還是天塌了?”高無庸急得一把扯開,說道:“快快!快快快!”說著就跑,竟被門檻一腳絆倒,幾個骨碌直摔到堂前石階下,起來也不撣灰,就在院裡拉馬上騎還加了一鞭,一陣急蹄去得無影無蹤!

  鄂爾泰和李衛情知大變在即,兩個人緊張得挺著腰相對而立,竟都保持著送別高無庸的姿勢不動。張廷玉入閣三十年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也是臉色煞白,但他畢竟是歷事兩朝的老臣,迭遭宮變大故,毫不遲疑地大步搶出滴水檐下,站在階上厲聲叫道:“誰是驛丞?有馬沒有?走騾也成!”那驛丞連滾帶爬出來,叩頭道:“這是水路驛站,沒有配備馬匹。不過今晚有送煤人住在後房,卑職見有幾匹走騾……”

  “誰聽你嚼老婆舌頭?”張廷玉焦躁得聲音都變了,“快、快快……”那驛丞腳不沾地地奔向後院。頃刻之間便親自拉了兩頭騾子,哭喪著臉說道:“沒有鞍,這光脊樑騾子二位中堂可怎麼騎……”

  張廷玉和鄂爾泰什麼話也沒說,兒步下階一人牽了一匹,就著堂屋台階騎了上去。二人互視一眼,一抖僵繩便沖門而出。張、鄂二府帶來的家人戈什哈護衛親兵一個個不聲不響紛紛離去。李衛掏出懷表看時,已是戌末亥初時辰,蔡平和錢度剛剛回驛,親眼目睹了這一幕,真是驚心動魄,對望一眼便進了上房客廳。見李衛身子前傾木然呆坐在安樂椅上。錢度囁嚅了一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圓明園在暢春園北,離西直門尚有四十里,原是雍正皇帝未即位前康熙賞賜的園林。雍正生性畏熱喜寒,見園東有一大海子,名字也吉利,叫“福海”便於雍正三年下詔,以圓明園為春夏秋三季聽政之所。園外分列朝署,內設“光明正大”殿,在正殿東側又設“勤政親賢”殿。張廷玉、鄂爾泰從東城策騾急奔到此約七十餘里,足用了多半個時辰,直到大宮門輦道旁,方翻身下騎,早見高無庸、趙本田兩個太監帶著十幾個小蘇拉內侍張著燈,正望眼欲穿地望著南邊。二人將緩繩一丟疾步上前,鄂爾泰問道:“皇上現在哪裡?”

  “在杏花春館。”高無庸答應一聲,只舉著玻璃燈疾步前行,卻不再言語。鄂爾泰張了張口,又把話咽了回去。張廷玉驀地升起一種大事臨頭的不祥之感,來不及轉念,已見允祿、允禮、弘曆、弘曉四位老少親王親迎至殿口,都是臉色鐵青。忙和鄂爾泰跪下請安,說道:“萬歲深夜召臣等進宮,不知有何要事面諭?”

  “是我們四個王爺會議,為防物議有駭視聽,特矯詔召你們來的。”允祿遲緩地一字一板說道,他素來口齒很流利,就這句話還不知斟酌了多少遍才說出來。允禮見鄂爾泰、張廷玉愕然相顧,語氣沉重地說道:“雍正萬歲爺已經龍馭上賓——你們進來瞧瞧就知道了。這裡一切我們都沒動。”張廷玉聽罷,只覺得腿軟身顫,茫然地看一眼鄂爾泰,見他也是臉色雪白如鬼似魅——他們不敢說,也不敢想什麼,賊似的躡腳兒進殿,頓時驚得木雕泥塑一般。

  高高的門檻旁便是一灘血,沿著斑斑點點的血漬向前,地下橫陳一具女屍,雙眉緊蹙,秀色如生,只嘴角微翹,淚痕滿面,似乎死前慟哭過一場。她身上胸前有傷,地下卻沒有血斑。殿裡別的件事都沒有亂。只一把座椅翻倒在地,案上盤子裡放著一粒紫紅色的藥丸,一眼可辨是道家所煉的“九轉還丹”,大約核桃大小。御榻前的情景更是驚人,雍正尚自端坐榻上僵死,御榻前淋淋漓漓斑斑點點俱是血漬,凝成血痂。雍正皇帝頦下有一刀傷,劃痕約在一分許深,肩後有一刀傷,是刺進去的。可奇怪的是兇器匕首緊緊握在雍正自己手中,直插心窩!兩個人如入夢境,湊近俯視這位當天還說笑著接見過自己的皇帝,只見他眉目間毫無驚恐憤怒之色,雙唇微翕,似乎臨死前還在說話,慘笑的臉上雙目緊閉。張廷玉盡力屏氣,使自己鎮定下來。細看時,只見雍正左手緊攥,他卻不敢去掰,取過一支蠟燭,照著,才見手裡攥著一隻長命石鎖。張廷玉正皺眉沉吟不得其解,鄂爾泰在案邊輕聲驚呼:“衡臣,你來看!”張廷玉忙秉燭走過去,只見青玉案上赫然寫著幾個血字:

  不許難為此女,厚葬!

  兩個人都是日日奉侍雍正身側的鼎力重臣,一眼便看出,這字跡千真萬確是雍正皇帝以指蘸血的最後手書!

  “情死!”鄂爾泰輕聲咕噥了一句,看張廷玉時,張廷玉卻咬著牙搖頭道:“萬不可外言。”說著用手指指丹藥,沒再言聲。兩個人使眼色便一同走出殿外。張廷玉對四個傻子一樣呆站在殿外的王爺道:“請進殿內敘話——高無庸守住這道門,無論宮人侍衛一概不許偷聽。”

  四個王爺依次魚貫而入,象是怕驚動死者似地繞開那個女屍,小心翼翼地跟隨兩位宰相鵠立在殿西南角。張廷玉的目光在燭光中幽幽跳動,許久才道:“諸位王爺,這裡的情形想必大家都仔細看了,顯然是這個宮嬪弒君。但皇上聖明仁義,已有血詔不許難為。因此,這裡的事不但不能深究,而且不能張揚。”他說著,口氣已經變得異常嚴峻,“我們都是飽讀史籍的人,此時正是社稷安危存亡關頭。廷玉以為第一要務乃是遵先帝遺命,星夜前往乾清宮拆看傳位遺詔,新君即位萬事有恃。不然,恐有不側之禍!”允祿聽了說道:“宰相所言極是。不過循例宣讀遺詔,要召齊諸王、貝勒,是否分頭知會,天明時在乾清宮會聚宣詔?”“不能這樣。”鄂爾泰的臉冷峻得象掛了一層霜,“這是非常之變。禮有經亦有權,現在只能從權。現在且將杏花館正殿封了,著侍衛禁錮這裡太監、宮女不准出入。待新君定位,一切按旨意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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