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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掙來了一群孩子,那些孩子分別叫做遵義、金沙、延安、柏坡,最小的一個正上小學,叫援朝。如果加上他們家夭折了的井岡、吳起、南京,那簡直就是一部中國革命軍事史。我們去的那天,金沙、延安和柏坡在家,見了父親和我也不叫,只是瞥了我們一眼 就進去了,居高臨下的態度顯而易見,好像我們是沒有覺悟的鄉下佬,是死乞白賴上趕著巴結的窮親戚,他們能讓我們進門實在是高抬了我們,我們應該受寵若驚,應該感恩戴德。我們是為大連的事情而來,大連是他們的親伯父,有著直接的血緣關係,我們不過是旁門外姓,不是看在姑爸爸份兒上,我們完全可以撒手不管,這些人連遠近高低都分不清楚,一幫混蛋!

  那天小連急著要去開會,讓父親有話對吳貞說。吳貞的派頭很大,穿著藍呢子衣裳亮皮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白襯衣領子朝外翻著,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兒,有點兒窮人乍富的裝模作樣。吳貞坐在沙發上,疊著二郎腿,往後仰著,向沙發後背張著胳膊,全沒個坐相,這讓我羞於抬眼睛看她。表兄小連當初怎會看上了她,真讓我匪夷所思。父親說了大連的事,吳貞哼哼呀呀地打著官腔,父親知道,大連的罪過是貨真價實,定過案的,不好提前釋放,能夠進入大赦名單也必有多方面因素存在,只是希望看在姑爸爸年事已高,身邊無人照料的情況予以寬恕。吳貞先是面無表情地昕著,繼而瞪著父親說,怎能說是“無人照料”?我們家是按月給了錢的,你說這樣的話把小連擺在了什麼位置?

  父親說,老太太身邊真是沒人。

  吳貞說,接過來了,她不住,我有什麼辦法,總不能讓勤務員上細管胡同伺候吧!

  父親說,大赦是個難得的機會不是……

  吳貞說,小連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從沒為個人的事朝國家張過嘴。

  談話沒有任何結果。我很快看出了,吳貞對大連的事情根本不感興趣,大連對這個革命的家庭來說是個毫不相關的局外人,大連的關押與釋放跟他們家沒有一點兒關係。

  作為長輩的父親端直地坐在沙發旁邊的椅子上,拐杖拄在胸前,像一個被接見的下級,在外甥媳婦跟前表現著悠的謙恭和教養,怹的規矩和風度,不過這一切全是白搭,對方不接招!

  我更慘,連座位也沒有,直溜溜地站在父親身後,像個丫環。按關係,我是小連的嫡親表妹,是吳貞的小姑子,自然沒有站著的道理,可是這個吳貞壓根兒就沒想起我的身份,就沒有給我“賞”個座兒的意思。

  吳貞讓上茶,穿軍裝的勤務員端來了茶,一般的白茶碗,沒有蓋也沒有托,不講究得厲害。依著老北京看茶送客的習慣這是讓我們走的信號,但我相信女幹部吳貞絕沒有這個想法,她不懂這一套,她想起什麼時候上茶就什麼時候上茶!父親有些尷尬地站起了身,儘管吳貞仍舊在說著挽留的話,我們還是向門口走去。可能吳貞到了也沒弄明白,我們說著說著怎的就突然告辭了。

  都是那碗茶鬧的。

  吳貞站在門檻裡面,隔著門跟父親握手道別,讓我們過端午時到他們家來吃粽子,說江西老家給送來了新鮮竹葉和上好糯米,她們老家的粽子是出名的好。吳貞的態度不能說不誠懇,父親禮貌地應承著,顯出了老北京人的矜持和禮數。我知道,父親是不會來的,我也是不會來的。吳貞終歸沒有走過那道門檻,按規矩她應該把丈夫的舅舅送下台階,站在二門口目送著我們離去,可是她沒有,我們還沒走到大門口,她就早早轉身進屋了。至於小連家裡的那些“革命史”們,則一個也沒露面,他們跟老祖宗一樣,都端著架子,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屑出現。我和父親對他們來說實在是無足輕重,草芥一般的人罷了。

  我似乎明白了姑爸爸為什麼要堅持一人住在細管胡同的小院裡,也似乎理解了父親當時為什麼要堅持回來的原因,這裡面有些很是說不清的東西,是一種感覺抑或是一種距離。是一種差異抑或是一種文化……

  那年國慶節,我陪姑爸爸到監獄去看望大連,大連跟小連長得很像,說他們是雙胞胎也沒人不相信。能說會道的大連見了他的母親也沒多少話,只是攥著他母親的手不撒開,孩子一樣張著嘴等著他母親把剝了紙的糖往他嘴裡放。姑爸爸說細管胡同小院還給他留著,她在小院裡等著大連出來,十年八年她都等,她的身子骨還硬朗,也有錢,將來娘兒倆有好日子過呢……大連把光光的腦袋扎在姑爸爸的懷裡,半天半天沒有抬起來。

  那天下午,監獄裡開國慶聯歡會,有大連的節目,他演的是京劇《三岔口》,他扮演裡面的武丑劉利華。版本自然是改過的,戲裡頭的劉利華已經變成了好人。我問姑爸爸這齣戲為什麼叫《三岔口》,姑爸爸說是以地名定的,劉利華開的黑店就在三岔口。

  我想,三岔口是三條道路的相交點,戲裡的人物似乎少了一個。

  原刊責編 趙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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