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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這輩子,總是不停做錯事壞事糊塗事。”她低低地,“我知道,你恨他。可是現在,俞桑筱,他最多也活不過十天了。”她抬起頭,朝著窗外,略帶茫然地,“儘管你現在的身份是龍太太,儘管你恨他,可是,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默然,片刻之後,我走向他,停駐在病床前。他仿佛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看我。他的眼睛慢慢混濁,他眯起眼,幾乎是口齒不清地:“你――又來幹什麼?想帶你那個寶貝女兒走?”他笑得狡猾而惡毒,“你現在知道心疼了?捨不得了?”他緩緩閉眼,“我告訴你,你――休――想――!我就是死,也不讓你好過――”

  他的眼睛睜睜閉閉搖搖欲墜地,突然間,他瞪圓眼睛,厲聲地:“我白養你那麼多年,就算只狗,也知道搖搖尾巴,你這個狼心狗肺吃裡爬外的東西!從頭到尾俞家就敗在你手裡,你好狠的心!!”

  我朝後退了一小步。他的意識明顯混沌,但他的心,他的本性還是那樣,腐朽積澱,疑忌橫生,動輒推卸責任,沒有任何改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痴人說夢。

  我不再看他,從包里拿出卡和紙條,遞給她:“密碼在紙上。”

  她有幾分惶然,又有幾分生氣,她轉過身去不肯伸手:“我只是希望你見他最後一面,我不是……”

  我點頭:“我知道。”我放緩聲音,“可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承擔更多,這不公平。”我頓了頓,控制自己不去轉身,“抱歉,請你原諒,我只能以這樣的方式。”

  她是個可憐的女人。但是,她夾在我和他之間,我不能可憐。

  相比我的母親,她軟弱,不辨是非,更命運多蹇。

  父親去世,友鉑終於趕了回來。

  我,他,還有桑瞳,站在那方小小的墳塋前。友鉑的眼底隱隱的淚,他在父親墳前放上了寶寶的照片。我知道,其實他心裡矛盾,割不掉的親情,還有忘不了的怨恨。

  友鉑最終問我:“他說了些什麼?”我看了他很久:“問起過你。知道你過得好,他很開心。”

  他還是那個永遠養尊處優,即便小有挫折也很快紓緩的俞友鉑,什麼都不知道。

  也不必知道。

  至於桑瞳,從頭到尾,她神情漠然,她臉上畫著濃濃的妝,依然蓋不住滿眼的疲憊。我從不同渠道輾轉得知她一直起居無常,行蹤不定。她有著不固定的男朋友,還有無數的傳聞。

  她畢竟是俞桑瞳,她永遠不可能像我跟友鉑般默默無聞地站在幽暗角落,她永遠需要閃光,力爭上遊,並為此而努力。龍斐陌曾經不經意般跟我說過:“俞桑瞳似乎在處心積慮挖我的牆角,”他很是無謂般聳肩,“不過,不知道她這樣到底值不值。”

  在我看來,她的抉擇,自有她的道理。

  自始至終,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

  我們早就漸形漸遠。又或者,我們從未同路。

  不知不覺三個月過去了。

  一天,我突然接到友鉑從國外打來的電話:“桑筱,我托人帶了份東西給你。”他沒多說,我也只是問清時間地址便掛斷了電話。

  晚上,清風徐徐,樹影婆娑,我形單影隻地站在校園西角,心底有些詫異,好端端的,友鉑把交接地點約在這裡幹什麼。說起來這還是我跟他當年的母校。不過自從高中畢業,仿佛很多年都沒來過了。

  突然間,我心裡微微一動,仿佛有什麼東西冥冥中牽動著我的記憶跟情緒。

  我慢慢轉身,看向方才一直靠著卻絲毫沒有在意的那棵樹。我看著看著,眼角竟然也微微濕了。

  是那棵石榴。我曾經一度以為已經完全消失的那棵石榴樹。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不遠處低緩地:“桑筱。”

  我立刻回頭,淡淡的月光下,一個頎長的身影,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長褲,短短的頭髮在額前飛舞,仿佛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是他。

  他走到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緩緩地,略帶矜持地:“桑筱。”

  我茫茫然地看著他,忘了應該怎麼反應。我們之間好像一下子就模糊了那些曾經尷尬曾經傷痛的歲月。

  他曬黑了很多,但他的神情依然那麼清朗,他的眼睛依然那麼清澈:“是我讓友鉑給你打電話,我想你不一定願意見我。”他遞給我,“我在國外見到了他,他托我帶給你。”我機械地接過來:“謝謝。”他朝我微笑:“看起來,你過得很好。”我低頭:“謝謝。”

  他注視著我:“桑筱,你要是再這麼客氣地對我說謝謝,我會很後悔來這趟。”他淡然一笑,“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不好?”

  我低頭。十年前,我在他面前笨拙,羞澀,懵懂,無措。十年後,物是人非,而有些東西仿佛慣性,我依然改變不了。

  “桑筱,你總是看著我發呆,要我怎麼專心跟你說話?”

  “桑筱,蠻有創意啊這個理髮師,簡直就是火柴杆兒上頂了一坨大蘑菇嘛,帶我去見識下?”

  “桑筱,新版《糙包阿姨》出來了,要不要給你買一本?”

  “桑筱……”

  “桑筱……”

  ……

  操場看台的最高處,他遙遙看向那棵石榴,若有所思地,“我們總以為它要麼早就枯死了,要麼移到不知去向的角落,卻沒想到居然就在眼前。”

  我淡淡地:“是啊,年輕的時候糊塗。”

  他大度地微笑了一下,打量著我。我今天穿了一件窄領中袖的白襯衫,SURABAYA繡花牛仔褲,長發微垂,因為急急匆匆直接從辦公室趕來,還背著大大的背包。他繼續淺笑:“桑筱,你現在看上去,”他聳聳肩,帶有讚賞地,“就像一隻毛毛蟲,終於破繭成蝶。”算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當面這麼誇獎我吧。

  他說得輕鬆愉悅,而我低頭,默然不語。

  他頓了頓,似乎斟酌了很久:“桑筱,我這次回來不會待很久,”他看著我,緩緩地,“我要走了。”

  我抬頭看他,他的皮膚遠沒有以前光潔白皙,他的眼角生出了淡淡的紋路,他的眼睛添了幾許疲憊,看來他前一陣子在西藏過得很辛苦。

  他一直就是那種驢脾氣的人,乾脆,決絕,永不回頭。想當年,他可以忍住半個月除一頓飯外不買任何東西,就為偷偷攢錢買自己心儀的航模,他跟父母賭氣不辭而別玩失蹤跑去雲南,不聲不響就是一個月,他為了對病逝好友的一句承諾,放棄熱門的商科,改學自己其實從頭到尾毫無興趣的醫學。

  所以他當初不置一詞就決然拋下我。長痛不如短痛。他向來極端理智。

  我默然,半晌之後:“那……”我記得何臨甫那永遠的沉鬱。現在回想起來,另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觸。他是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還是後來才知道的呢?也許,永遠都會是一個謎吧。

  他也默然,片刻之後:“十年前,爸爸就答應過我,從今以後,我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 我又是片刻遲疑。

  他頓了頓,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想問謝恬嘉是嗎?她很好,多謝你的關心。”他看著我,“桑筱,我知道你現在一切順利,我替你高興,畢竟,”他低聲然而清晰地,“我們身上有著1/4相同的血液。”

  我喉頭一哽,半晌之後,我低低地:“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唇角刻出一道淡淡的痕,嘲笑,悲哀,抑或兼而有之:“何必再問呢?之於你早就沒有任何意義。”他漫不經心地看向遙遠浩淼的夜空,“我在西藏的時候,看到過一句偈語,‘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人不可能總是生活在回憶中,總要往前看的對不對?”他淡淡地,“良辰美景白頭偕老,只可惜,”他的喉頭似乎一哽,“桑筱,我們沒有那個命。”

  我眼睛微微一濕,我也輕輕地:“對,我們沒那個命。”

  向左走,向右走,無緣,卻偏偏相見。

  淡淡的月光下,我倆靜靜對望,心照不宣。他是來向我道別的,也是一個永遠的了斷。此去經年,或許,永遠天各一方,從此不再相見。

  何言青,連同那些青春歲月,在我記憶中,搖曳成模模糊糊的影子,漸行漸遠。

  這就是我們彼此的未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俐落地跳下一級台階,朝我伸出了手:“不早了,快回去吧,我開車送你。”他頓了頓,淡淡地,“你先生該著急了。”

  我恍然一驚。是,我出門的時候他還沒回來,眼看夜深,我手機未帶。是我的疏忽。

  而且,我突然想起那晚他說過的那句話,沒來由感到一陣不安。

  我也站了起來:“不必,”

  他點頭,不再勉強,轉向左。

  我向右。我倆擦肩而過。

  我低頭,走到操場的拐角處,突然間,從陰影里竄出一個人,冷冷地:“俞桑筱。”我聞聲抬頭看過去,我看到一張蒼白的臉,美麗得竟然有點詭異。

  是謝恬嘉。她冷冷地看著我,她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臉色陰沉,眼神是那種看了令人發顫的陰寒。好久好久不見,她帶給我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而她的眼神又實在太奇怪了,以致於我的第一反應是朝後退了一小步,下意識地:“你怎麼會來這裡?”

  她朝我走近一步,短短的一小步,竟然給我不寒而慄的感覺:“你既然能來,為什麼我不能?”

  我點點頭,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再見。”

  我剛走了幾步,就感覺到後面划過一陣風的聲音,仿佛水觳在湖面上輕輕掠過,只是片刻,一陣森冷的寒意從我腳底徐徐冒起。我無比清晰地感覺到一個冰冷的什麼東西緊緊貼在我的脖子上,我聽到冷冷的一聲:“俞桑筱,你這個賤人!已經結了婚,還要出來勾引別的男人,”她的聲音無比陰惻惻地,“等著吧,我一定要讓你的老公見見你水性楊花的本性!”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驚訝中帶著些許焦灼和不可置信:“你怎麼會在這兒?!”是何言青。我沒有絲毫掙扎。她的一隻手仍然緊緊抵著我的脖子,另一隻手扯住我的頭髮,扯得我生疼,不過,還是比不上脖上那般錐心的疼痛。她盯著他,滿眼的恨意:“你不是已經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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