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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所言甚是。”玄虛朝皇帝揖手,又悵然道,“陛下是為天下蒼生犧牲帝姬,此等情懷感天動地,著實是當世之明君。”

  幾個內輔們面面相覷心照不宣。司天監這位是丞相舉薦的人,平日裡是仙風道骨的做派,可究竟幾斤幾兩卻不得而知。然丞相手下的人,又深得皇帝信任,他們除了附和還能如何麼?有微詞就是與丞相作對,放眼朝野內外,誰有那膽子?因紛紛清了清嗓子,揖手齊聲道:“陛下英明!”

  皇帝也和平常人一樣,喜歡聽些摻了蜜糖的話,幾聲英明入耳,心頭自然舒坦許多。如今帝姬人已經沒了,事情的真假倒顯得不那麼重要,畢竟捨己為國的名頭響噹噹,傳出去也是斷佳話。真要追究,指不定會牽扯出什麼樣的秘辛來,畢竟是天家皇室,讓尋常百姓知道了可不好看相。更何況另一個帝姬出嫁和親在即,著實不大吉利。

  高程熹心頭琢磨了一瞬,決定順著玄虛真人搭的台階往下走,因沉聲道:“帝姬為國捐軀,實乃大義!傳朕的旨意,追封為恭孝仁鎮國長公主,在舉國境內修廟建祠,受後世萬代香火供奉。”

  事情的發展著實出乎人的意料,帝姬歿了,反倒成了老天安排的喜喪!蘇公公一張老臉上還掛著淚痕,聞言連忙拿袖子揩眼角,伏在地上應聲是,急急忙忙起身宣旨去了。

  喜喪還是得敲喪鐘,沉悶刺耳的嗡鳴響徹雲霄,緩慢慎入紫禁城的每個角落。一些宮閣的牆瓦甚至都斑駁腐朽了,被這鐘聲一震,竟然落下了幾粒灰塵,又飛飛揚揚地淹沒在萬千塵埃中,再尋不見了。

  帝姬歿了,日子還是得照舊過。由於這回是喜喪,宮中各處的哀痛氣息並不濃郁,寡淡得像死了一隻阿貓阿狗。長街宮道上仍舊有奔走的宮人,撐著油傘貓著腰疾步上前。又是一月初,宮中各娘子的宮分都得送過去,尚衣局的小太監們手捧妝緞、大卷江綢、藍素緞、宮綢等布料往各處趕。龐大的紫禁城有極其森嚴的等級劃分,宮分一例按照位分高低分送,后妃之間差異巨大,這也是後宮屢興爭寵之風的緣由之一。

  遠遠瞧見慈寧宮的抱廈後頭繞出來一個人,著曳撒,系鸞帶,邊兒上太監佝著腰給他撐傘,自己身上濕透了,傘蓋還是不偏不倚遮在他頭頂。

  雨串子連綿從屋檐落下來,在地上積成一個水窪。低頭朝下看,水面的倒影里映出隱綽的半壁宮閣,皂靴落上去被踏個粉碎,仿佛成了一片破碎的蜉蝣舊夢。

  謝景臣的目光從遠處收回來,眼風一乜,那小太監霎時弓腰退了下去。他接過傘,拿巾櫛揩了揩方才被人握過的地方,復又提步朝前頭走。剛走沒幾步,前頭一個抱拂塵的團領小太監的朝他疾步過來,到了跟前一揖手,沉聲道:“大人,趙公公邀您往華豫池一見。”

  丞相面色寡淡,聞言只微微一笑,漠然道:“趙公公要見我,所為何事?”

  小鄭公公抬起頭來瞧瞧覷了眼,搖搖頭,神色間甚是恭謹,“回大人,公公倒沒說是因為什麼事兒,不過奴才估摸著……”他眯了眯眼,壓著聲兒道:“總和宮裡才出的大事兒脫不了干係。”

  才出的大事兒?謝景臣不由多看了那小太監一眼,十五上下,生得眉清目秀,倒是太監裡頭難得的乾淨人。他的目光在寶德面上打量一陣兒,又淡淡道,“你倒是耳聰目明。”

  這人說話的時候語意莫名,令人無從分辨喜怒。小鄭公公心頭一陣慌張,連忙拱手道:“是奴才失言,奴才不該多嘴,萬望大人恕罪!”

  他卻一哂,“若我沒記錯,你叫鄭寶德是吧?”

  “是,”寶德惶惶然拂塵在臂彎下方晃晃悠悠,“奴才賤名,大人叫奴才小鄭子便是。”

  “我向來賞罰分明,你不必這麼怕我”丞相笑容淺淡,提步往華豫池的方向走,並不回頭,口裡卻漫不經心道,“你對帝姬忠心耿耿,我自然不會虧待你的心上人。但你若敢有半點異心,金玉可就活不成了。”

  最後一個字眼兒飄進耳朵里,他人卻已經連影子都瞧不見了。寶德大驚失色,以為自己眼花,便拿兩手使勁兒地揉眼睛。然而定睛再看,前方一片空空蕩蕩,只有漫天的雨絲傾斜著往下落。

  小鄭公公哪裡見識過這陣仗,當即嚇得冷汗淋漓雙腳發軟。他乾咽了口唾沫摸脖子,惴惴道,“這到底是人是鬼啊……”

  華豫池是東西六宮裡的偏遠處,在麗景軒往西的位置,是一方引了活水的湖澤。宮中池澤不少,內廷娘子的日子難熬,閒暇時候便喜歡呼朋喚友泛舟湖上。然而華豫池卻是個例外,這裡常年冷清,甚至連從周遭路過的行人都很少。究其緣由,無外乎是一些和神神鬼鬼沾邊的事情。

  據說先帝在位時曾寵愛一位娘子,後來那女子遭人陷害,被先帝打入冷宮。她痛苦不堪,投入華豫池自盡,到了後來,這方湖澤每年都會死人。便有傳言,那娘子陰魂不散化作水鬼,年年都在華豫池找替身。

  然而撇開這些東西不提,華豫池也是個風光秀麗的佳處。水碧綠如洗,人站在岸上往下看,能瞧見嬉戲的錦鯉,往來翕忽。天氣好的時候日光照拂,魚兒的影子便映照在水底的石頭上。

  然而再好的風光也多的是人無心欣賞。春意笑立在湖中央的亭子裡,周遭全是細密的雨箭,she|入湖水中濺起浪花無數。手裡捏著幾本簿子,全是各局各監照例送給掌印過目的記冊。

  他合著眸子捏眉心,攥著簿子的手一寸寸收攏,只覺得心頭亂得像團麻線。方才乾清宮的事兒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什麼劫數什麼替國受難,全是狗屁!說欣榮死了,他怎麼也不可能相信。自己跟在謝景臣身邊的年歲也不算短,一場火將什麼都燒了乾淨,人已經面目全非,什麼身份還不都憑人一張嘴!

  心口那方像被活生生給刺了一刀,痛得他直不起腰來。不是沒想過謝景臣會對她下手,他也有防備,皇陵里外全都撤成了他的人,可是千算萬算,他發現自己還是翻不出別人的手掌心。他就像個小丑,自以為足夠與人周旋,到頭來還是被壓在了五指山下,甚至還賠上了欣榮!

  她那樣嬌弱的姑娘,如今生死未卜,也不知會遭遇些什麼,他難受得無法自持。垂下眼看手裡的簿子,他忽然感到無比厭惡,揚起胳膊便要將手裡的東西給扔出去。

  忽地,一個聲音風輕雲淡,“彤史記檔事關龍裔,趙公公身為司禮監掌印,自然不能有半分的馬虎。”

  春意笑身形驟然一僵,側目去望,那人就立在他的身後,面容漠然,舉手投足都從容優雅,仿佛高貴與驕矜都從骨子裡滲出來。

  他合了合眸子,下一瞬毫不猶豫地朝那人跪下去,吞聲哽咽道,“大人,屬下求抹放過欣榮帝姬,她是無辜的,一切罪責由屬下一人來擔……”

  “一人來擔?”謝景臣垂了眸子乜他一眼,手中緩慢地轉動青瓷杯,面無表情,“當初你二人陷害阿九的時候,可曾覺得她是無辜的?春意笑,我以為你早料到這一日了。天下間但凡傷過阿九一分的人,我都會千倍萬倍地還回去。如你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死一萬次都對不起她受的委屈。”

  春意笑伏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又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屬下自然沒齒難忘。只是大人也有心中所愛,欣榮之於屬下,正如阿九之於你,情之一字無人能看破……”

  話音甫落,謝景臣略擰眉,指尖蓄力輕輕一拂,青瓷杯便打著旋兒以疾風之勢落在春意笑的胸口處,又在下一瞬四分五裂。

  疼痛在頃刻間撕裂五臟六腑,春意笑只覺喉頭一緊,唇一張便嘔出了大灘殷紅血水。又聽他寒聲道,“別拿阿九與那帝姬相提並論,我會忍不住立刻殺了你。”

  他捂著心口不住地嗆血,從地上爬起來拿手背擦了擦嘴,又道,“大人怎麼樣才能放過欣榮?”

  謝景臣只是漠然道,“她罪該萬死,想活,就必須有活下去的價值。”

  春意笑垂著頭一陣沉吟,忽然眼中掠過一抹光彩,急切道:“只要大人放欣榮一條生路,我即使拼了性命也會替大人拿到大周虎符。”

  “你沒有談條件的資格。”他一笑,旋身施施然拂袖而去,“我留著她自有我的用處,你若不想她死得太痛苦,最好記住自己的話。”

  雨停了,春意笑半眯了眸子抬眼去看,那人衣袂翩躚,足尖點在湖面上翩然而去。他頹然地跌坐回地上,日光一寸寸從雲fèng里露了臉,照在身上卻絲毫沒有暖意。

  這紫禁城四面八方都是一張無形的巨網,你以為你掙離了,手一伸就能觸到太陽。然而兜兜轉轉還是要回到原地,被人左右生死,左右命途,這輩子都逃不開“身不由己”四個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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