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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瑟芬可不得不走下坡路了。離她吹出最後一聲口哨,然後變得無聲無闃的日子已經相去不遠了。在我們這個民族的永恆的歷史中,她不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而這個民族終將彌補這個損失……我們也許根本不會失去很多東西,約瑟芬倒是會幸運地消失在我們這個民族無數英雄的行列里,擺脫了塵世的煩惱,而按照她的看法,凡是出類拔萃者都得經受這種塵世的煩惱;由於我們並不推動歷史,因此她不久就將像她所有的兄弟一樣,升華解脫,並被遺忘。《卡夫卡小說選》,第300-301頁。

  卡夫卡就要升華解脫了。本來,他已經新生了。只是,這卻是一場過於悲劇性的、令人不忍正視的新生。問題在於,卡夫卡的病情在惡化,正是這條線索的發展與他的新生形成強烈反差,並導致可歌可泣的悲劇。1924年3月17日,卡夫卡在布洛德的陪同下回到布拉格。4月初,他被送進維也納森林療養院。4月10日,他被該療養院退回:結核病已經蔓延到喉頭,形成可怕的喉頭結核,嗓子紅腫、發燒、不斷咳嗽。他被轉入維也納大學醫院。現在,他幾乎無法說話和進食,只能整日整夜挨餓挨痛,靠麻醉藥緩和痛苦,靠一些液體維持生命。他成了真正的"飢餓藝術家"。他寫過的事情又一次以令人恐懼的形式發生了,而且,在這最後一次,事情的恐懼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凡是我寫過的事情將真的發生。通過寫作我沒有把自己贖回來。"然而,在城堡的暮色中,卡夫卡一反常態,像新生的孩子一樣固戀著他新獲得的生命。他現在如此地渴望著贖回他自己,無論是通過寫作還是通過愛情或是通過其他事情。悲劇在於,一切都像他為《城堡》安排的邏輯和結局:當他尚能堅持,眼前毫無希望;而當愛與希望隨著夏日裡最後玫瑰的開放而降臨,他卻再也無法堅持下去了。只是這一次他沒有放棄。他渴望活下去。他希望衝破籠罩他一生的悲劇命運。他生平第一次停止了對醫學文明的任何反抗,絕對服從醫生的治療和處理。多拉喚起了他被壓抑和扭曲了一生的生活意志。憾恨就在於,眼下這無比強烈的生活意志沒能來得更早、更及時。

  5月初,醫生認為他喉頭的症狀有好轉趨勢。卡夫卡高興得哭起來,他一再地擁抱多拉,說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生活,企盼康復。他向多拉求婚了,並給她父親寫了一封信,希望他答應把女兒嫁給他——一個"悔過的猶太人",一個"回頭的浪子",一個希望贖回自己的人。多拉的父親則本著自己的反感和猶太教的正統精神予以否定。5月11日,卡夫卡得知了多拉父親的回音,他在病痛中苦笑了一下。那是絕望的苦笑。結果雖然並非完全沒有預料過,但仍給他最後的打擊。那天,布洛德最後一次前往看望卡夫卡,多拉悄悄地告訴他說,好像,夜夜都有隻貓頭鷹停駐在卡夫卡的窗前。

  我們寧可相信多拉所講述的不是幻覺。就在第二天,卡夫卡著手校對自選小說集《飢餓藝術家》(其中包括《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民族》)的清樣。不難想像,他內心受到何等樣的震撼。這次,他所描寫的事情徹底發生,而且絕對無法贖回。儘管事情尚未最後了結,但他一定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真正永遠無法贖回自己了。從求婚失敗以及相應打擊的意義上講,他最終未能找到"適合自己口胃的食物"。喉頭的結核讓他無法吞咽,肺部的結核則讓他難於呼吸;面對遲到的愛情,他無法愛我所愛,也享受不到可能具有救贖意義的婚禮,因而只能作為畢生的單身漢悽然死去。現在,從身到心,從內到外,他走投無路的絕境與那位彌留之際的"飢餓藝術家"完全沒有區別。當他支撐著萬般痛苦的身心看完全部清樣後,命運般慘痛的交響終於衝決了他一直保持著的控制力,他不禁長時間淚如雨下。一直不滿意此事的父母準備來看望這位一生苦難的兒子。卡夫卡給他們回信說,他很想跟他們在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過上幾天美好的日子。但他又說,護照可能不易辦理,母親見到他也可能會太傷心,加之他又無法說話,因而請父母暫緩此行。也許,他是想避免父母與多拉肯定不會愉快的見面。

  生日又快到了。仲夏的生日格外地象徵生命的美好。回首人生,許多次愛情、艷遇、情感的嬗變和突破,剛好都在生日前後得以發生和展開。然而,這一次生日卻前所未有地投下死神森然的陰影。卡夫卡病房中擺滿了他終身熱愛的鮮花和水果。他似乎在抓緊時間享受鮮花和水果的美麗與芳香。他拼命嗅著鮮花和水果的香味,並希望別人在他面前享用水果或飲料,以便讓他共享歡樂。他關注著鮮花、果實、生命、以及永恆……他不能說話,於是以筆代言談論自己的各種感受和願望。我特別想要芍藥,因為它們是那麼脆弱。把丁香花放到陽光下去。永恆的春天在哪裡?黃金雨得不到嗎?……葉廷芳編:《卡夫卡散文》,下卷,第321-323頁。

  1924年6月3日,距42歲生日之前剛好一個月,卡夫卡病危。克洛普施托克,這位卡夫卡4年前在馬特利阿里療養院認識的猶太青年朋友,按照他們4年前的約定為卡夫卡注射嗎啡。彌留之際的卡夫卡仍然能說出他終生都習慣表述的悖論:"殺死我,否則你就是兇手。"又注射了一針安眠藥。他在一陣昏睡後醒來,用盡全身力氣扯掉身上的各種管子:"別再折磨我了,幹嗎還要延長?"克洛普施托克想去撿起那些管子,卡夫卡對他說:"別走開!""好,我不走開。""可我卻要走了。"卡夫卡的遺體被運回布拉格,於6月11日安葬在施特拉施尼茨猶太公墓。他似乎終未逃脫布拉格"那帶爪子的小母親"。不僅如此,他似乎也終未能離開父母——1931年和1934年,赫爾曼·卡夫卡與尤莉·卡夫卡先後去世,大概出於他們的遺願,或者出於其他親人的安排,他們與兒子合葬一墓,墓碑上依次鐫刻著兒子、父親、母親的名字。在布拉格施特拉施尼茨猶太公墓的綠蔭下和鮮花叢中,三位骨肉之親的人不知道在感受和冥想著什麼。似乎,卡夫卡跟父母一道逃脫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噩夢。然而,3位妹妹與其他許多親人都悲慘地死在納粹集中營。密倫娜也死在那裡。多拉在20年代末嫁給德國共產黨一位著名領導人,生下一個女兒,並在納粹掌權後與丈夫先後逃往蘇聯。在那裡,丈夫被捕、受審、被判決繼而銷聲匿跡,她幾經磨難,終於在大戰爆發之前,於1938年帶著久患腎病的女兒離開蘇聯前往英國,在那裡,她自己也因腎病不治而於1952年死去。菲莉斯與家人從納粹的陰影下於1935年遷往美國,1960年在那裡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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