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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狐耳被摸得時不時抖一下,華陽僵在那裡,不知他是何意思。

  只聽見狐妖一字一字地說:「如你所願。」他把聲音放得極輕:「從今日起,華陽道長已經死了。」華陽站在原地,過了片刻,眼眶慢慢泛紅:「那我又是誰?」韓倚樓哼了一聲,一甩袖袍;「我現在無兵無將,你就是我手下第一號人物。」華陽呆了好一陣,自妖化之後,腦袋裡便昏昏沉沉的,再想用些法力,一如泥牛入海,等他回過神,怒火幾乎要把一雙眼睛都給點燃了。

  這妖怪實是與他八字相剋,自從相遇那天起,便沒有一件好事發生,偏偏還敢大言不慚——那狐妖像是不知道他怒氣攻心,仍捏著華陽的狐耳不放,等到微風再起的時候,才緩緩鬆手:「做人有什麼好的。只要你肯聽話,我教你吸飲花露,吐納日精月華,跳脫凡塵,御風馳騁於天地,這不也是你們所說的逍遙?」華陽聽得臉色發白,正要出聲爭辯,忽然有一條狐尾,小心翼翼地探過來,勾了勾華陽的尾巴。華陽匆匆退了兩步,只想離遠一些,等看清那條狐尾上血肉模糊,儼然被剝去了一層皮肉,嚇得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韓倚樓臉上瞬間閃過極為複雜的神色,他微微側過臉,將自己的狐尾重新收了起來。

  華陽坐在地上,兩隻手擋在臉前,仍在不停發抖。

  那狐妖下意識地探手入袖,摸了半天,沒尋到摺扇,掌心裡卻多了幾朵半綻的細小花苞,愣了許久,終不免自嘲道:「真這麼可怕?」華陽這才遲疑地移開手,卻不願意多說些什麼。

  韓倚樓一甩袖袍,嗤笑道:「我自己倒是沒怎麼看過,當時哪管得了許多,痛得滿地打滾,用舌頭舔傷口……」他似乎察覺失言,臉色越發陰鬱。

  華陽沉默了好一會,也有些後悔自己剛才所說。許久接了一句:「我的手也不好看。」韓倚樓靜了片刻,想到他傷痕累累皮肉外翻的手臂,眼睛裡漸漸地有了波瀾,這一次,卻並非都是寒意。

  華陽夾著尾巴,滿心都在後悔剛才示了軟,正想站起來,忽然被這狐妖用力一推,措不及防地又跌坐在地,眼睛霎時瞪得溜圓,烏髮鋪開,狐耳俏尖,挑不出不可口的地方。

  他正要發火,那人忽然沖他笑了一笑:「小道長……」華陽臉上漲得通紅,那股要命的暖香倏爾又至,拼死才從韓倚樓勾魂懾魄的眼睛裡撈回三分神智,這妖怪滿臉得意時喜歡這麼喚,陰鷙時也喜歡這麼喚,總把聲音壓得極輕,三分哄騙摻了七分風雅,唇齒翕合間只見得十丈軟紅撲面而來。

  韓倚樓漫不經心地伸手,從華陽頭上取下一枚落花,輕聲笑問:「一遇上妖怪,他們就劃你幾刀?」華陽臉色紅暈未退,許久才守住神智,肅然道:「自然不是里幾位師兄道法高深,只是偶爾才用得到我。」韓倚樓隔空在華陽兩臂上一拂,見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笑意漸斂:「我替你敷過藥,記得你怕痛。」華陽嘴唇動了動,低著頭,含糊不清地說:「後來都是紫淵師兄親自動手的,他下手輕……」他見韓倚樓不置可否,又急急地申辯了一句:「況且吃些苦,也沒什麼不好,自己疼過,才知道蒼生倒懸之苦。」韓倚樓見他眼中一片清明,顯是對這幾句信得極深,不由一挑眉:「這又是誰說的?」華陽朗聲道:「我進觀修道那天,紫淵師兄親口說的。」韓倚樓一把揪住他的耳朵,直到華陽連聲討饒,才恨恨鬆手:「先是陸青川,又是華紫淵。」華陽護著耳朵,並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韓倚樓面色不善,先前被這人出聲寬慰的喜悅蕩然無存。

  自己怎麼還未弄清,他壓根就……不清楚自己的厲害。

  比陸青川更加……比華紫淵更加……值得這人喜歡。

  想著,人已哼了一聲,席地而坐,雙手左右一分,變出一張石几,几上墊著厚重的氆氌毯,擺滿四時瓜果、陳年美酒。

  華陽叱了一聲:「裝神弄鬼的。」

  韓倚樓拎起小嘴大肚的白瓷酒壺,把華陽身前的酒樽斟滿。

  華陽連連擺手:「我是道士。」

  卻聽見韓倚樓冷笑道:「長了狐狸尾巴的道士?」華陽看著樽中琥珀色的酒水,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想到事已如此,一時氣結,把酒樽一摔,搶過酒壺一飲而盡。

  那狐妖伸手一拂,壺中再度盛滿佳釀。

  華陽從未破過酒戒,生平頭一遭飲酒,剛過三巡,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聽這人談古論今,從上德不德,到眾妙之門,乃至人間千奇百怪。諸多匪夷所思之事、滄桑之變,聞所未聞。

  韓倚樓說到一半,從袖裡摸出一對拇指大小的白玉美人像,手執碧綠筷箸,在桌沿敲了一下,袖擺一拂。那對玉雕化作一陣香風,四周霎時白霧氤氳,有簫聲妙似仙樂,嗚嗚渺渺地自遠處而來。

  那狐妖手中的筷箸又在石桌上一敲,簫聲再轉,箸聲混著簫音,如冰雪消融,玉溪潺潺,幽蘭之乍放。

  韓倚樓敲著碧綠筷箸,兩名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的持簫美人從大霧中裊裊走出,兩人都顏色嬌美,湊在一塊,倒似一枝並蒂桃花。

  韓倚樓笑道:「華陽,你看仔細了。」

  華陽聞言瞪大了眼,看著這狐妖袖袍一翻,從袖中飛出一卷五尺長的畫軸。軸繩一解,畫軸攤開,如數十丈的白綢一般,將景色統統裹住。

  華陽嘟嚷起來:「看不見了。」

  忽聽見韓倚樓的聲音:「遠處有青山。」

  小道士放眼一看,果見青山嫵媚,連綿不絕,山巔雲飛風起。

  韓倚樓道:「近處有柳堤。」

  他凝神細看,青山盡處,真有一片嫩綠鵝黃的如煙垂柳,長亭舊道,行人疏疏。

  狐妖又道:「有碧波。」

  話音剛落,滿眼波光粼粼,暗移柳影,一池碧水煙波浩渺。

  「有輕舟。」

  華陽定睛再看,兩人皆端坐於舟中,杯盤狼藉,舟外光風霧月,水樓橋影,一時間神魂皆醉,不由將腦袋從舟中探了出去。

  韓倚樓拽著他的後領,啞然失笑:「華陽,你我不過是畫中人。」華陽早已喝得爛醉,眼神一黯,悄聲問:「這些都是假的?」韓倚樓臉上一凝,忽而起身,將一壺瓊漿盡數潑入湖心。碧水間突起波濤,舟身起伏,一桌酒器來回滾落,大浪滾滾。

  華陽一個趔趄,坐倒在地,驚疑不定,定定看著韓倚樓袖袍一甩,狂風驟來,一片煙波風致,登時化作長風大浪。孤舟如江心一葉,在水渦間顛簸盤旋,浪花如雨一般簌簌落在蓬頂。

  華陽被江水潑醒,怔怔地仰視韓倚樓。一片江霧中,韓倚樓長袖一甩,簫聲又起。先前兩位白玉美人,俏生生立於舟尾,一人吹簫,一人舞劍,在滔滔江浪中,別是一番款款柔情。

  江水四濺,韓倚樓半身濕透。華陽濕淋淋地坐在舟中,突然聽見韓倚樓說:「萬物未生,緣劫譜就,是愛是僧,悉聽天命。自以為愛憎隨心,孰知不是受天意捉弄……」風雲易色,洪波湧起,一個滔天大浪,轟然溢滿舟中。華陽突覺眼前一花,儼然又是先前的老槐樹,兩位白玉美人被風吹到半空,變成兩朵半綻的槐花,只聽韓倚樓低聲問:「你是給我的命數,還是我要的命數……」華陽還未回神,那人已換了話頭:「還醉酒嗎?」華陽神智清明,遲疑地搖了搖頭。

  韓倚樓神色如常,仿佛剛才的話並非出自他之口,伸手在華陽頭上輕輕一叩:「華陽,我的道法與你師兄相比如何?」小道士半晌才說:「師兄厲害。」

  韓倚樓把這一叩改成一個栗爆,陰沉著臉色,負手疾行了幾步,又回過頭狠狠一瞪。

  華陽悶不作聲地跟了上去,韓倚樓走幾步,他走幾步。

  那狐妖漸漸地無法釋懷,回頭的次數越來越多,猶強作鎮定地問:「你跟著我做什麼?」華陽把兩隻手舉在胸前,笨拙地朝他拱了拱手;「你把我變回去吧。」韓倚樓身形一僵,華陽又快步走上前,給他作了個揖。

  韓倚樓怒氣上涌,袖袍一甩,華陽被氣勁拂開,趔趔趄趄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又作出抱拳的樣子,朝他胡亂地拜了兩拜。

  韓倚樓轉過身去,不肯受他的禮,嘴上只說:「你已經是妖了。」華陽拱著手,眼眶發紅,一迭聲地說:「我不想做妖怪。」韓倚樓腳下步伐忽然變快了,說話間已經走出了數十丈,華陽急得追著他跑起來,韓倚樓專往林木茂密之處走,幾個轉身,便連人影都望不見了。

  華陽只覺得一顆心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又提著氣拼命追了一段,身上儘是被枯枝灌木刮出的深淺劃痕,這樣邊跑邊走,餓得頭昏眼花,仍是蹤跡全無。

  他仰頭看去,蒼穹極高,被枝葉簇擁著,一層又一層的老樹蒼勁挺拔,直長到離天咫尺的地方,一群昏鴉被動靜驚起,往那片井口大小的天幕上竄去,倏地遮住了半個日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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