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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過後,我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才下來,是不得不下來再讓他給我打飯、准能鬧出人命。

  他每次上課回來,掏出鐵飯盒,獻寶一樣拿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說:「錢寧,你看我給你打了什麼好吃的?」我就覺得頭皮一陣發麻,每次都是紅燒肘子,豬頭肉,炒肥腸,醬雞腿。

  我不吃,他還不高興  「錢寧,你不吃東西捕一補,怎麼能好?」我在心裡罵他蠢。可磨到後來,哪一次沒有吃,難道我不蠢?於是每回上廁所,都像從鬼門關打了個轉身。

  剛開始被他騙了,真以為他少年老成,越是相處越發現他少不更事。

  我眼看著要二十了,他比我小了整整兩歲,哪怕是掏心掏肺地對一個人,也做不來面面俱到。可真心實意和面面俱到,向來隨年紀此消彼長。我連他的不體貼也喜歡。

  到了零二年,又是一年開春。戴端陽漸漸地忙起來,社團、加分、績點、實驗報告,從早到晚陀螺似的轉。

  我還是老樣子,等髒衣服積滿一桶了,提到廁所,把桶子放在水池邊,挽了衣袖開始洗。

  隔壁有個人正在用洗潔精洗飯盒,見我來了,皮笑肉不笑地說:「喲,稀客。」我正搓得不耐煩,瞥了他一眼。那人把飯盒倒過來,抖一抖上面的水,從我身後繞過去的時候,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瓷磚地板本來就滑,又濕了,我一個踉蹌,眼前正好是裝了半桶清水的桶子。我看見我的臉倒映在水裡,越變越大,慌亂間用手撐了一下,恰好撐到台子上,這才停在半空。

  那人哼著小曲走遠了,我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衣服沉在桶底,水面盪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我看著自己水裡慘白的臉,抖得連腿都站不直,手一松,順勢跪坐在地上。

  零二年,我怕水的毛病又犯了。

  我用臉盆盛了一盆清水,手哆嗦著,像端著一盆毒蛇,咬著牙端到馬桶蓋上。

  我回憶著那兩年的治療,拿了張紙,自己按表記時間。

  剛試著把頭全部埋進水裡,心跳就漏跳了一拍,緊接著陡然快起來,像打鼓一樣,一種無可言喻的壓抑感把我里了起來,把空氣一點點榨乾。

  我雙手猛地緊攥成拳頭,額頭上青筋一跳一跳地疼起來,眼淚和鼻涕不請自來,一時間再也忍不下去,把頭往後一揚,癱倒在封閉的廁所單間裡。

  我看了下表,只過了十七秒鐘。我在紙上記下時間,想試第二次。但僅僅是挨近水面,喉嚨里就發出噁心作嘔的聲音。

  我閉著氣,硬是把腦袋沉進水裡,才進去,四肢就下意識地亂抓亂蹬,沒幾下就打翻了臉盆,這下到處都是水了。我用手摳著自己的肉,一邊劇烈喘著粗氣,一邊發出翻江倒海的乾嘔聲。

  外面漸漸地開始有人敲門:「誰在裡面?」

  我靠著門,牙齒發抖,四肢提不起半點力氣,沒多久,那些人就開始撞門,我用背抵著門,他撞一下,我晃一下。

  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我才笑著說:「是我。」我用手背擋著自己的眼睛悶笑:「沒事。是我,別撞了。」外面的人這才漸漸散去,有人罵了一句:「神經病。」世間萬象,還有什麼是比真話更難聽的。三年前我怕水怕得厲害,被迫交了醫院證明,休了兩年學。別人告訴我,怕水是我遺傳病病情的一個徵兆,我爸也怕過水。我其實不明白,他既然怕,幹嘛小時候天天帶我去泡游泳池。

  我以為我們一家人高高興興的,原來不是。為了看起來正常,原來人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戴端陽回來的時候,我坐在椅子上發懵。

  他把背包推上床,看著我笑:「頭髮怎麼濕了,洗完澡了?」我沒說話,看著桌上的那杯水。他走過來,把水杯塞到我手裡:「怎麼了,想喝水?」我喉嚨里一陣痙攣,卻把杯子緊緊地握在掌心,閉著眼睛,一仰頭,把水猛地灌進嘴裡。

  他用手探了一下我的額頭:「怎麼了,錢寧。」我眼眶通紅,許久喘不過氣,只能等著那股水流從喉管流下去,流到五臟六腑,所到之處心驚肉跳,恨不得把皮肉給剜了。

  我背對著他悶笑:「能有什麼事。」

  別的舍友跟著起鬨:「是啊,端陽,你別慣著他。」我紅著眼睛,背對著他們,惴惴不安隱約看到自己的敗勢。有些人分量太重,一句狠話就是一把刀,連沉默都能帶出一道血痕。

  我心裡憋了一股悶氣,口氣又沖,整天像吃了炸藥,跟在端陽後面,專挑他的毛病,有些事他明明不想和我吵,鬧到最後還是爭起來。

  兩個大小不一的半圓看對了眼,明知道不配套,還想著湊成一個整圓,抱著對方在地上滾,一會磕傷他的頭,一會撞青我的眼睛,以為碎石瓦礫能磨合稜角,卻弄得彼此都傷痕累累。

  每天多拌幾句嘴,積年累月就變成鞋裡的一粒沙,只是硌腳,並不破皮見血。

  我們就這麼硌著腳,走完了最後一段路。

  第七章

  那兩年,我總在他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挑他的刺。每次跟他去檔案室幫忙,他一個人搬這搬那,我在沙發上打呼嚕。去圖書館,他借書,我在一旁翹二郎腿,有些資料不能外借,他拿了本子去抄,我不耐煩,在一旁催他,越催他越手忙腳亂。

  他一定想不明白為什麼我突然跟得勤了,從拽也拽不走的木頭樁變成粘人的口香糖,就像我不明白兩個小女孩幹嘛上個廁所也要牽著手一起去,又不是像我一樣時日無多。

  他們學生會開會的時候,我守在門口。教室門緊關著,裡面人聲鼎沸,外面清清冷冷,我干瞪著眼從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好不容易守到門開,裡面的人魚貫而出,端陽往往還在裡面,被一堆人圍在中央。老師對著他眉飛色舞,他笑臉相迎。

  我不明白戴端陽怎麼認識那麼多人,怎麼記得那麼多名字。我怕他忘了我還等在門外,往往陰鷙地探個腦袋,喊他:「戴端陽,走吧。」他一下子亂了陣腳,惶急地看我,想抽個空安撫我幾句,老師同學卻跟連珠炮似的。

  我明知道他走不了,卻還要喊:「戴端陽!」

  誰受得了我。

  我的一塊蛋糕,許多人都要來搶,我全力看守,時時刻刻要知道他心裡誰輕誰重,拔河似的跟所有人較勁,以為輸一場就全輸了。所以我不聰明。

  也有端陽教訓我的時候。

  剛開始那一個月,晚上洗澡,他再怎麼拉著我去,我都不肯。他勸我說:「就用水沖一下,就幾步路。」我不聽,他就笑我:「你多久沒洗澡了?別懶了,身上臭了,衣服都有味了。」說完看別人沒注意,端陽又湊到我耳邊補上一句:「衣服記得放我盆里,我幫你洗。」我暗地裡給了他一拳頭,打得他灰溜溜走了。沒想到他一走,舍友都學著他的口氣鬨笑:「錢寧,你不洗澡?不會吧?你也不嫌髒?」我氣得渾身發抖,把外套往地上狠狠一甩:「操你媽,」整個人就撲上去,跟他們玩命。

  等戴端陽洗完回來,先去拉的居然是我。我被他反扭著胳膊,腳還往那些人身上踹:「戴端陽你放開,這幫兔崽子罵我!」他一直把我拉到宿舍門外,等我不動了才放開。

  我氣喘吁吁地說:「他們罵我。」

  他怒氣未消地看著我,居然還推了我一下:「都是同學,能罵你什麼?你不想畢業了?」我反倒笑了:「那你呢?在教室里就搞起來了,還說什麼不怕被人知道,你不想畢業了?」我說得興起,該說的、不說的,全衝著他來:「還嫌我衣服臭,你去找香的,去啊!看誰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他做了個深呼吸,後退兩步:「錢寧,我不想跟你吵。」他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補了一句:「但你這流氓氣得改改。」我愣了半天,不敢回宿舍,在操場上跑了半晚上,回去的時候大家都睡了。第二天戴端陽出門的時候,站在我床邊想叫我,過了半天,還是沒叫。

  後來我一個人去洗澡了,連耳朵fèng都仔仔細細洗了一遍,臉色發白,兩隻腳打著顫回來。一進門,就看到端陽拿了個臉盆,坐在宿舍里洗我那堆髒衣服,整個房間都是一股淡淡的肥皂味。

  我們互相看了好一會,慢慢地靠到一起,誰也沒說話。

  我不想和他分開。

  四月分,系裡辦了場運動會,正在籌備的緊要關頭,談好的輪胎贊助商吹了,一幫人急得牙齦上火。都以為山窮水盡、前方無路的時候,整棟樓又開始瘋傳戴端陽的豐功偉績。

  剛到停車棚外,就聽見有人在說:「端陽拉到贊助了。」樓梯口又遇上一幫人聊得不亦樂乎:「先前那幫人在銀行磨破嘴皮子都沒談成,端陽幾下就給擺平了。」回到宿舍,已經有七、八個人搬著凳子坐在屋裡,端陽坐在正中間,嘴上一本正經:「我哪有你們說的那麼厲害,和人家聊到一半的時候,別人也是頻頻看表。」旁邊的人瞎起鬨:「騙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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