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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城野,並非只我孤身。

  我的身後是哥嫂和長孫全緒,那個忠勇到極點的將軍,為了一道皇命,他寧粉身碎骨。

  我們的正前,是黑洞的炮膛,茲茲火藥引線燃聲已盡,但,炮未燃,彈未出,無聲無息。

  莫青桐撲在炮筒尾鑒,僅剩的右臂抱攏炮身。

  她背上,長劍穿透。她身下,鮮血蜿蜒。

  是她,用血,熄滅了炮。

  “李承寀在我手上!長孫全緒,放人!”史朝義齜目大叫,他刀下李承寀披頭散髮唇角破血。

  我們終於能走,李歸仁抬車,閔浩抱出九瑾,她被翻倒的馬車壓住了雙腿。大哥輕手抱起莫青桐,不敢起劍,她尚有氣息。

  我們的車從甲兵將士中穿越而過,愈行愈遠,愈行愈快,轟隆隆巨響一聲接一聲,正南,煙囂塵起,地動山搖。

  “李承寀,你走。”史朝義撤去長刀,李承寀抹嘴角血跡,默不作聲下車。“長孫全緒守信,我們也要遵守諾言……那炮,不是李承寀點的。”史朝義貼我頸頰呢喃,他說給我聽,也說給大哥聽。大哥要長孫全緒集齊所有炮彈火藥,炸了那門炮,長孫全緒守信做到,我們放李承寀走。那炮不是李承寀點燃,他那時被史朝義窮追不捨,我親眼看到,根本是做不到……莫青桐彌留煎熬,大哥喚她名,告訴她,他會拔劍。

  她手把住深沒劍柄,苦痛掙扎。

  “郭子儀,告訴我……那晚,是不是你?”

  “是我,青桐,是我。”大哥吻她鮮碧左頰,拔出長劍。

  她含笑,氣絕。

  第三十六章 情濃休說痴(三)H

  癸卯,公元七六三年四月二十六,玄宗皇帝薨逝於神龍殿,肅宗皇帝在一場宮變譁然中駕崩,太子李豫平亂登基,改元廣德,是為唐代宗。

  九死一生,我們離開長安北上,大哥在鳳凰山下火化莫青桐,那日雨過天晴,他拾其骨灰,命人奉回陝西華縣郭氏宗祠下葬,以“青桐”之名記載入譜,尊為夫人。廣德元年六月初,我們入靈州境,一路通暢,未有任何攔阻,李豫新君登基之後將大哥辭官及長安炮轟一事封鎖嚴密,以至靈州城門大開時郭旰震驚當場。城外長亭,一座石台在兩日前新建而成,大哥筆蘸硃砂,描石三字——“懷青台”。

  “相傳巴蜀懷清台乃秦始皇帝為紀念一位名叫清的寡婦而建,今日“清”雖去水,澄心可鑑,赤誠可銘。”史朝義燃香祭拜過,走向亭外一行人。這是支異族馬隊,遠道而來,已在靈州城外等了數十日。他頂冠換袍,冠是雪貂金冠,袍是白袍狐氅。“這裡是朔方節度使轄地,你大哥三哥都在,我離開得可放心。”他遞我一牒,展開連篇,縱橫天書。“是突厥文與契丹文字,最後一頁是漢語。”他幫我翻到最後,指點由上至下一縱——“南室韋國師南宮煌”!

  “我們一言為定,兩個月之後,我明媒下聘,娶你為我夫人!”史朝義合牒文於我手心,乾脆上馬向北,狐氅飛揚,一行絕塵。

  大哥左手右手,牽大嫂與我進城,我們踏進郭府,促膝而談。

  “史朝義,胡漢混血,生父史思明,東胡人,相貌奇醜。生母已故,南室韋柔然族與漢族後代,娘家複姓南宮,巴蜀人士。他母親的相貌,據說是室韋第一美人,他母親的身份,是,南室韋國王的同父異母妹妹。”大哥以這樣一句開場,又以那樣一句結尾,“南室韋國師南宮煌……這樣的結局,是最好。”

  故事的起源,當從三十五年前,南室韋,呼倫貝爾糙原講起。

  史朝義生於糙原,生於其父史思明倉皇南逃,躲避南室韋柔然族人的追殺中。而追殺他們的首領,正是其母的同父異母哥哥——三十五年前的柔然貴族,三十五年後的南室韋國王。糙原美人與一個奇醜無比的東胡人的結合也許激怒了當時的貴族哥哥,然而情於亡命相依中如磐石如蒲葦。史思明南逃至幽州後投於幽州節度使張守矽手下,與安祿山結為兄弟。安史二人同陣殺敵平步青雲,若干年後史朝義生母病故,其父再娶,史朝義終有芥蒂,成年後即走范陽,鮮少返家。

  這中間的前二十四年我不得而知,而這之後的時光我與他相識。史朝義體恤將士,他部下多是突厥、契丹、同羅雜胡,往日受人詆視,蔑為蠻夷狄戎。兩年前我們在鄴城下共度拔青節,他笑看他們歡聲笑語齊舞齊唱,他說要世人皆知,所謂中原,是源於夷狄,起於百濮!那時他父親送來一籃櫻桃,附了首打油詩,“一半於周至,一半於懷王。”他笑道,“這種詩只有老頭子寫得出,狗屁不通!”

  我在關山的兩年,是他遍尋大江南北的兩年。他冒險喬裝成爺爺深入唐營,臨走將洛陽交給他父親和二弟。涼州他在太守府一敗塗地時閔浩大叫“洛陽出事了”,那就是,他二弟史朝清暗中將史思明押送南室韋,自己,登基稱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史朝清比之曹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將偏心偏愛的親生父親綁去虎口,同時,他假史朝義之名號令大燕,如此天下盡知——史朝義弒父篡位!

  我不知當時隻身奔赴南室韋的史朝義是怎樣的身心俱損,悲悽悲慘。身上的傷,碎心的痛,他在紅棉樹下向我下跪,他叫我等他,他追去糙原,拱手江山。而南室韋國王竟出奇放了史思明一馬,以此為條件,他要他的外甥,史朝義,退出中原,為他效力!

  “給你點地理常識,室韋族,東至黑水,西接突厥,南接契丹,北至於海。室韋共有五大部落,分別為,南室韋、北室韋,缽室韋、深未但室韋、大室韋。其中南室韋最大,占總共三十四個氏族中的二十五個,人口大約十五萬人,王國首都在呼倫貝爾糙原和呼倫貝爾湖,就是以後的齊齊哈尓市。史朝義那個國王舅舅很早就在南室韋嶄露頭角,我打突厥那時他乘機推翻南室韋近兩百年依附突厥的局面,安祿山反唐時他又瞅準時機兵變奪權,而且拒絕再向唐室通貢。不過,室韋族主要還是以狩獵、遊牧和漁獵為主要社會生產,他要史朝義做國師,很大的原因是想要他建立文字、曆法、度量衡,推動社會發展。至於史朝義麼,還算有心胸氣度,他去打洛陽那就是落得親者痛仇者快,這樣乾脆利落地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大哥宏篇大論終告結束,此時入夜掌燈,我一日聽書只道晚安,今日是回靈州第一日,該是哥嫂與郭曙和一雙雙生女兒喜極重逢之日。

  “珍珠,你是怎麼想的?還有兩個月,你再想想。我打算和你大嫂去東瀛,離得那麼遠,以後……噯,若鴻……哎,你怎麼想……”大哥又叫大嫂又叫我,我往西廂她往東廂。 “珍珠!你別走,別走,還有個問題,南宮煌,史朝義新身份,你覺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大哥一腳台階一腳廊下抓住我。

  “他有什麼問題?大哥是你問題比較大,快去呀,去追大嫂呀!”我推他下階,他真的有問題,一路隨行,大嫂是相敬如賓但千里之外,瞎子都能看出他們之間有問題,問題極大。

  “我知道他母親娘家複姓南宮,他自己說,煌煌燁燁,男人大丈夫當煌燁磊落,取煌字為名,以巴蜀南宮煌身份入主室韋國師。就是這三個字,南宮煌,我總覺得哪裡聽過,而且還很熟悉似……我怎麼會記不起,不可能啊……”大哥極度痛苦,他身為強人能人,最得意之事莫過於能人所不能,最痛苦之事也正是恰恰相反。

  “哥哥,南宮煌你當然聽過,我高三玩遊戲,你耳提面命罵我不務正業,南宮煌就是那個,那個——”我無奈提點他,掩面不敢看他表情。

  咚——

  “子儀!”大嫂驚叫,衣帶當風,她比我還快趕到現場。

  “子儀,哪裡不舒服?怎麼摔的?血!流血了!痛不痛?子儀你說話呀!別嚇我!”大嫂連串驚叫,我們七手八腳扶起大哥,他一跤跌下台階,我那時正掩面,沒能拉他一把。

  “大嫂,哥哥受過重傷,中過土族刀毒,後來還被張妃抓去,都沒好好調養。”我極儘可能訴說大哥悽慘往事,大嫂一臉急淚,幾乎是一個人一雙手抱著大哥回東廂。落簾,合門,就聽大哥緩過一口氣——“若鴻……若鴻……南宮煌是仙劍III那個室韋國師……是妖精……怎麼會是真人真事……若鴻……怎麼會……”

  我躡足退出,回那闊別九年的閨房,長夜漫漫,一支紅燭,我無心睡眠。

  “這樣的結局,可是最好?” 史朝義曾在長安城下問我這句,原來,他是問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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