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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插曲

  爸走後,媽的開心還沒退,於是睡不著覺。

  「乾脆起來跳舞。」媽說,開始踢腳。

  「不如去護理站去偷吃護士的東西。」我說。

  然後逼媽快點睡。

  早上媽打了個噴嚏,擤出了困擾她呼吸整整四個禮拜的膿痂。

  那膿痂很壞,從極難癒合的傷口一直到痂片生成,過程極為漫長。它會阻礙呼吸,尤其上了藥膏後不能亂動。會癢,所以媽常忍不住用手指摳她,被我們罵,說她頑皮。

  有時我們會用沾濕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還清出一團揉合了沈積已久的藥膏與膿稠鼻涕的怪物。

  膿痂噴出,大家都很高興,一致認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換手的時候,媽拿出裝著膿痂的小塑膠袋喜孜孜地展示,爸來的時候,媽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數字相機照了下來,珍貴的記錄。

  2004.12.20 上

  這兩天發生了許多暫時無法告訴媽的事,如果印給病床上的媽看,這一大段的記錄文字也會先跳過。

  媽生病的事一直瞞著外公,因為外公要照顧罹患胰臟癌的外婆,已經日夜疲憊,不能再讓外公多擔一份心,所以媽便謊稱嚴重貧血所以必須住院輸血一個月,這段期間還請外公原諒媽無法過去照顧外婆。

  但外公有一件事同樣瞞著媽。

  外婆去世了。

  血癌的患者常因為兩種因素死亡,一是我們經常掛在心上的細菌感染,這就不多提。二是可怕的內出血。

  用最粗淺的話來解釋。人攝取的營養被骨髓拿去造血,血液里的三大元素,紅血球、白血球、血小板也共食這些營養,而亂七八糟增長得太多的白血球吃掉了絕大養分,所以導致血癌患者常有血紅色過低,也就是貧血的症狀,當然,血癌患者的血小板也會有夠少,平常只要不小心有點碰撞,皮膚底下的微血管破裂、血小板卻無力救援補洞,於是一大堆久久不散的瘀青。先前我媽咳血,便是因為肺部微血管太脆弱的相同原故。

  血小板不足,很容易產生大量的內出血。你問我內出血會怎樣,只能說很糟糕。

  情緒過度波動,血壓上升,迸!腦出血,接下去的話我就不想講,就連搭雲霄飛車、坐大怒神哪種喔喔喔喔的小衝擊都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我們暫時瞞著外婆過世的消息,過幾天才會看看血液檢查的數據評估(血小板請給我很多很多!),選個大家都在的時間,在最適當的地點告訴媽。

  適當的地點,自是醫院無疑,如果媽血壓上升,就可以就近急救。

  但我們商議再三,還是不打算讓媽去告別式。那天的三大儀式都正衝到屬龍五十三歲的媽,一直擔心媽情緒激動的我們於是更不想冒這個險,且外婆在臨終前也得知媽的狀況(外公也是在那時得知),微笑點頭說了解並原諒媽為什麼不能在一旁守護。

  「我會看狀況決定,雖然這樣說很自私,但她是我媽媽。」哥這麼說。

  外公跟舅舅等其它親戚聽了哥的話,也紛紛表示支持,唯一要顧慮的,便是媽如果堅持要來看外婆最後一面,我們該怎麼好言相勸。

  太複雜了,怎麼做都不會面面俱到。

  2004/12/20 下

  然後是我。

  與哥開車秘密到桃園參加外婆的頭七那晚,我想了很多關於「家」的事。

  家其實是一個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來大家都在分享愛,但卻是局限在血緣關係或僅僅一個屋檐下的關懷,密集、壓縮、溫暖。

  這樣的「自私」並不壞,因為人要學會關心別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讓一個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愛、充滿愛。然後學會去愛人。

  但我從小就不是個自私的人。

  畏懼辜負別人老早就成了我個性中很鄉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總想讓所有我在意的人覺得我很盡力給予大家快樂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會覺得很虧欠,會尋找彌補的機會。

  但,不可能都不虧欠的。只能努力折騰自己,讓虧欠變少,讓犧牲變成自己。這樣的犧牲並不偉大,因為一個人自以為很犧牲的時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著犧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虛的狀態下睡著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橋,按照計劃開始將所有的東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貴的約會。我們已變成兩個禮拜見一次面的可憐情侶。

  但從在約定的台北車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見毛毛狗第一眼開始,我就感覺到兩人之間有堵不好親近的牆。那隔閡毛也感受到了,但兩人就是無法將它打破,只好持續令人窒息的氣氛。

  我想沒有必要將愛情的部份交代的太過清楚,因為外人不見得能體會個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對結構性困境的無力感。所以我不會明說接下來很多很現實的考量。

  草草吃了頓糟糕透頂的晚餐後,依照我贏得百萬小說獎的甜蜜約定,我送了條just diamond的鑽石項鍊給毛,那是我送過最貴重的禮物,比三個月前送毛的ipod mini還貴。

  但毛看起來不快樂,我持續悶。

  兩人坐在百貨公司的樓梯轉角,長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討論媽的病情,以及我們為什麼都變得不快樂。

  「公,閉上眼睛。」毛說,有個禮物要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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