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去年在瑞士開的筆會,在我眼中,充份流露著白種作家的自我中心、自我膨脹。

  我開始考慮到自己作為作家的立足點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第幾世界的作家,經過一場筆會,卻猛然發覺,啊,在這些白人眼中,我自然是個第三世界的作家,完全不屬於歐美那“第一”世界的圈子。

  然而我對第三世界的了解遠遠不如我對歐美的了解;我對第三世界的認同感遠遠不如我對第一世界的認同來得強烈。但是第一世界並不承認我的歸屬。

  有一隻烏鴉,為了混進雪白的鴿群,將自己的羽毛塗白。但白里透黑,被鴿子趕了出去;回到鴉巢,因為黑里透白,又被烏鴉驅逐。

  這就回到了“公審”七等生的問題:別人不把你當兄弟時,你如何與他稱兄弟?

  就個人藝術創作的層次而言,這些立場、認同等外圍問題可能都是最不重要的考慮。一個作家以手寫心之所至,是水到渠成的事,與他屬於第幾世界可以沒有任何關聯。然而就地球村的整體文化而言,白種文化的絕對強勢所造成的世界同質化傾向,對弱勢文化中的作家無寧是一種危機,一種威脅。他會發現整個世界都在用一把尺——以強勢文化所核定的刻度——衡量他的價值,而這把尺,很可能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狹隘的民族主義是塊砸自己腳的石頭;有些基本信念,譬如公正、自由、民主、人權等等,必須超越民族主義的捆綁。但是弱勢文化中的作家或許應該結合力量,發出聲音,讓沉浸在自我膨脹中的白人社會產生些微不安;因為有一點不安,他就不會盡興地膨脹。談四海一家,必須先站在平等的立足點上。

  ※   ※   ※   ※   ※

  “公審”七等生之後,又過了八個月,我身上的刺卻落了很多,因為我發覺,在所謂種族歧視上,各個民族其實是相當平等的,也就是說,一個西洋人在台灣或中國所可能受到的“歧視”並不低於我在歐洲受到的“歧視”。

  一個瑞典的醫生在台北學中文。語文中心一位工友為細故而罵他為“洋鬼子野蠻人” 。 醫生正式去函中心主任,要求工友道歉。兩人相對時,主任對工友說:

  “你不要叫他野蠻人嘛!人家聽了心裡多難過。”

  在蘇黎世的街頭,瑞典朋友微笑地為我敘述這個小故事,我當街大笑起來。中心主任話里的意思當然很明白:我們都知道西洋人是野蠻人,但是不要說出來,傷了感情。

  在“野蠻”的瑞典,被判了終身監禁的重犯還有假期;不久前一個間諜在與妻子“度假”的時候溜跑了,西方諸國引為笑談,瑞典不以為忤,堅持“犯人也有人權”。在“野蠻”的瑞典,沒有人會因為付不起醫藥費而被拒於醫院門外,沒有鰥寡孤獨年老者會因為無人撫養而死去。在“野蠻”的瑞典,沒有人會因為“言論不當”而被囚禁起來,也沒有人會把幼女販賣到jì院作為雛jì。

  一個來自高度文明的歐洲人被中國人看作“番子”;我這個自視甚高的亞洲作家被歐洲人看作從良jì女、難民;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我在歐洲所面對的誤解、歧視,其實不是歐洲人的弱點,而是“人”的弱點吧!

  或者作夢的七等生竟是對的。

  ※   ※   ※   ※   ※

  《人在歐洲》是我旅瑞一年半的心路,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九十年代》、《文星》以及時報“人間”副刊上發表。從《野火》到《人在歐洲》,我好像翻過了一座山,站在另一個山頭上,遠看來時路,台灣隱隱在路的起點。離開瑞士,移居西德,眼前又是一條叉路,我漸行漸遠漸深沉,但路則像一根綿延的帶子,系在胸間,時時感覺那起點的扯動。

  一九八八年五月於蘇黎世

  三個和一個

  ——龍應台雜文散議

  楊際嵐

  綜觀當代雜文界,龍應台是個“異數”。

  在發表《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以前,全台灣幾乎還沒有人聽說過“龍應台” 這個名字; 僅僅過了一年,出版《野火集》之後,全台灣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龍應台”三個字。

  她的經歷似乎極為平順、簡括。

  無妨展視一下履歷表:原籍湖南省衡東縣,一九五二年生於台灣省高雄縣大寮鄉水源地;一九六九年,進入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就讀;一九七五年九月,留學美國,攻讀英美文學,在堪薩斯州立大學英文系獲博士學位,在紐約市立大學及梅西大學英文系任教;一九八三年八月,回台灣,任中央大學英文系客座副教授;一九八五年八月,轉任淡江大學美國研究所;一九八六年八月,旅居瑞士蘇黎世;一九八八年五月,遷居聯邦德國法蘭克福。

  她的創作歷程,似乎也不複雜、漫長。一九八四年三月,第一次投稿《新書月刊》,批評《孽子》;十一月,“龍應台專欄”於《新書月刊》上開設;撰寫《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投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一九八五年三月,“野火集”專欄於《中國時報》上開設;六月,文學批評集《龍應台評小說》由台灣爾雅出版社出版;十二月,雜文集《野火集》由台灣圓神出版社出版其間,還以“胡美麗”的筆名,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不定期撰寫有關女性問題的雜文。一九人六年十二月,在“人間”副刊開闢“人在歐洲”專欄。一九八七年二月,《野火集外集》由台灣圓神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八年六月,雜文、隨筆集《人在歐洲》

  由台灣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出版。近年來,龍應台尚在台灣《皇冠》雜誌上撰寫專欄文章,透過“安安”視野審觀大千世界。

  然而,她卻平地捲起了一陣“龍捲風”26野火集》一個月內銷售五萬多本,去年已高達一百○七版,十幾萬冊,台灣百多人中即擁有一冊。《龍應台評小說》也印行了二十幾版。而《人在歐洲》初版即印行六千冊。《野火集》和《龍應台評小說》分別評選為“年度最具影響的書”。同仁們稱她為“一九八五年最具影響力的作家”。雜誌評她為“一九八五年文化界風雲人物”。

  如今,作為大陸的讀者,想要了解台灣雜文,不能不讀龍應台雜文。迄今為止,龍應台雜文的主要成就體現在三個方面,即燒“野火”的龍應台,談“美麗”的龍應台,“在歐洲”的龍應台,各具特色,紛呈異彩。

  其一:燒“野火”的龍應台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這話應於龍應台,再貼切不過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因為實在不能忍受螢光屏上一位女“立委”自私自滿的談話,龍應台一口氣寫下《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投給並無太深關係的《中國時報》,自此一發而不可收。不經心擲出的一點星星之火,卻燒出燎原的《野火集》來。正如龍應台本人所述:往往文章一出現,就有大學生拿到布告欄上去張貼;就有讀者剪下個三兩份寄給遠方的朋友,囑咐朋友寄給朋友;中學老師複印幾十份作為公民課的討論教材;社區團體複印幾百份四處散發;郵箱裡一把一把讀者來信……

  不過,另一種聲音卻也囂囂不已——

  “龍應台在‘中時’寫文章,篇篇都是醜化我們中國,醜化我們中國人……以一點概全般,醜化我們的社會……”

  “他(指龍應台)遍撒野火,期盼燎原,但是,野火無主,易放難收,顯然,作者的用意,不在批評,不在建議,只想隨心所欲地隨手放火,火起之後,再拿一本外國護照出國,隔岸觀火。”

  “用腳踩熄這點子‘野火’把,一如踩熄一截菸蒂。不值得再為此人此事寫一個字。”

  更有甚者,“妖言邪魔”,“行險而驕、言偽而辯、激狹取寵”,“滿紙酸溜溜、髒兮兮、惡狠狠、火辣辣”,等等,一股腦兒地朝龍應台頭上扣去。有些“特定”的團體明令將此列為禁書;甚至匿名地寄去撕了一角的冥紙,詛咒她早日歸陰。

  熱烈的掌聲與兇猛的罵聲,這一深具涵義的社會現象,更加凸現了龍應台雜文的強烈的現實意義。

  她嚴峻地剖視整個病態社會——

  懦弱自私:在台灣,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壞人”,因為中國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殺到他床上去,他寧可閉著眼假寐;環境污染:地面、地下的污染,水的、空氣的污染,無所不在的“標語口號污染”,立體化地四下蔓延,麻痹同胞的心靈,台灣猶如“生了梅毒的母親”;反仆為主:住在台灣的中國人四十年來患了政治“敏感症”,有許多陳腐觀念需要糾正, 卻又怕被扣上大帽子而不敢吱聲, 衛道者動機指斥為“民族叛徒”、“赤色嫌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