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於是以貨品堆滿,實踐他物盡其用、地盡其利的基本信仰。

  公園,是個相當令人困擾的東西,因為它是一個看不出什麼用處的空間。於是有人在裡頭挖出一個人工湖來;有人在角落裡打出一個水泥亭子來,在柱子上漆些勸人為善的句子;有人在小小坡上擺上一個偉人銅像,有人嘛,辟出一個什麼球場。

  再不然,乾脆來個“石雕公園”,把一個又一個的石雕擺在公園裡頭,那麼這塊空地也就算用上了,好歹沒浪費掉!

  惜才如惜金,這不是一種美德嗎?

  多麼困難的問題。道德美或不美全是社會的制約。兩千年的農業社會,相對於物質膨脹的現代工業社會,是一個“匱乏”的世界;在“匱乏”的世界裡,人追求獲取:河魚要打撈,果樹要摘取,農地要耕作,工地要建設,森林要開發,橋要搭、路要鋪、渠要通、溝要挖、山要鑿、大海要淘取……從歷史甬道中冒出來的現代人,你和我,享受著人類累積的獲取,天上有飛機,地上有車馬,海上有行船,聲光形色之輝煌燦爛無所不能唾手而得,卻驀然發現在塞滿物質的環境裡已經找不到一點退身的空間。

  把騎樓占滿、把公園“用掉”的人,只是在歷史習慣制約下還沒有醒悟到:在一個“滿”得令人窒息的時代里,“空”才是美德;當物盡其用、地盡其利的信仰已經不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寸餘地的時候,“無用”才是獲取。

  店主會相信我嗎?

  3

  我有一個竹編的籃子,菜籃。

  兩萬人口的鄉換了鄉長,綠黨和社民黨當了家。改朝換代嘛,自然要影響小老百姓的生活。百年大計從垃圾政策開始。

  不管從前怎麼做,七月一日開始你給我這麼來:一般垃圾,你可以決定家中需要多大的垃圾桶,要每周來收還是隔周收;紙張類當然另有紙桶,大小自定,每月收一次;塑膠類當然有塑膠桶,每月收一次;花園的枝枝葉葉,綠色垃圾,要向鄉公所購買麻袋麻繩,春夏秋各收數次,非用自然麻袋者不收;玻璃品……鐵罐類……化學材料……電池類……誰家垃圾多,誰家多付錢。

  我趕快找大件垃圾的處理方式;地下室里還擱著壞掉的電視機一台、壞掉的洗衣機一台、破沙發兩隻、破雨傘四把、沒蓋的吸塵器一隻、斷了腿的衣櫃一隻、向一邊傾斜的冰箱一台、有裂痕的幼兒塑膠坐椅馬桶一隻……家家戶戶的廚房裡都掛著一張垃圾年曆,哪一天收哪一類垃圾,錯過了就該你吃不了兜著走。第一個讓我頭痛的,是紙張。

  從前,在街角有個專收紙屑的大箱,街坊鄰居的紙張都往那大箱裡送。我的紙類垃圾可能比別人多個五倍,可是,反正在一個大箱裡打混戰,誰也不知道誰的垃圾多,我們都付一樣的錢。現在,大箱給拿走了,各人有各人的紙捅——我怎麼辦?

  先訂個一百廿公升容量的桶子試試看吧!讀過的報紙、郵箱裡亂七八糟的廣告、隨手揉掉的稿紙、包鮮花的薄紙、禮物拆開後的紙、過了期的不重要的雜誌……大桶裝得滿滿的再也塞不下了,看看日曆,天哪,距離收的日期還有兩個星期!於是廢紙在車庫的牆角一天一天堆疊起來。

  兩個月之後,我要求換兩百四十公升的大桶,就每個月多付幾塊錢吧!讀過的報紙、郵箱裡亂七八槽的廣告、隨手揉掉的稿紙、包鮮花的薄紙、禮物拆開後的紙紙紙紙……大桶裝得滿滿的,再也塞不下去了,距離收的日期,天哪,還有一個星期!於是廢紙在車庫的牆角一天一天堆疊起來。

  我開始終日惶惶,坐立不安。再大一號的紙捅,就是公司行號工廠用的大桶了,我的車庫擺不下那樣一個龐然大物。買了一束盛放的百合花,當花店主人抽出一張大紙要包花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可克制地大聲叫著:“不要不要不要紙……”

  真正使我不寒而慄的,還是塑膠類垃圾。從前,廚房水槽下只有一個垃圾桶,現在多了一個,只裝塑膠,然後漫不經心的家庭主婦訝異地發現,裝塑膠垃圾的那隻桶子永遠是滿的。她睜大眼睛追尋它的來路:辱酪裝在塑膠杯里,香蕉套在塑膠袋裡,蜂蜜盛在塑膠瓶里,洗碗精、洗髮精、牙膏、牙刷、鍋碗瓢盆裁fèng機、油米茶鹽醬醋小兒尿布,沒有一樣不包裹在某種形式的塑料中。將塑料從一般垃圾中抽離之後,一般垃圾縮成一點點,塑膠垃圾卻無止境地擴張、膨脹,像科學怪人培植的一種無限蔓延的黏液,逐漸在地面上爬行。

  你能體會我心中的恐懼嗎?在超級市場中推車行過貨品林立的走道,我眼睛所注視的,不只是每天要泡的咖啡粉,還有包在咖啡粉外頭必須處理掉的硬紙盒;站在架子上的不只是甜膩好吃的巧克力牛奶,還有那裝牛奶的圓滾滾很占面積的塑膠瓶子。立在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市場中央,我眼中千千百百件好吃好用好看的食品用品裝飾品同時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你絕對沒見過氣色那麼敗壞的家庭主婦,孤獨而失落地站在洗衣粉和馬桶刷子之間。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快樂地活下去。在一個陽光很亮的早晨,我在自家郵箱上黏上一張小紙條:“請勿投入廣告!”在這個一板一眼、不大會轉彎的國家裡,聽說這樣一張紙條就夠了。

  然後我上市場,手裡挽著一個大肚竹籃。先在藥房停一下,買一瓶咳嗽糖漿。

  “要袋子裝嗎?”藥劑師問。“當然不要。”然後踏進眼鏡行,買兩罐藥水。小罐裝的, 表示待丟掉的塑膠罐太多, 那麼就買大罐的。“要袋子裝嗎?”老闆問。

  “不要。”市場裡,擠滿了東挑西揀的女人。牛奶,有玻璃瓶裝,有塑膠罐裝,有紙盒裝,我把玻璃裝的放進籃中;玻璃瓶可退,不必造成我的負擔。慢慢兒走。包裝華麗龐大的不要,包裝層次繁複的不買。紅蘿蔔、大白菜、青蔥、紅椒、黃瓜、芹菜,全可以光溜溜、赤裸裸地躺進竹籃……離開超市前,沒忘記把所有的包裝紙盒和塑膠外殼當場剝下,丟進商店為客人準備的幾口大桶中。

  往回家的路上走。左手握著一把芹菜,右手挽著一個沉沉的大竹籃,三歲的飛飛一旁跟著,一隻手緊緊抓著母親的裙角……太陽把我們的影子投在路面——媽媽、孩子、竹編的菜籃和芹菜,這,這豈不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台灣的鄉下生活嗎?

  4

  一扇窗。艷紅的天竺葵從窗台瀑瀉下來,不可收拾地一大片繽紛色彩。

  楚戈端著相機,對準著這扇窗,左一張,右一張,邊照邊若有所思地說:

  “住裡邊的人其實自己看不到,它是美給過路的人看的。”

  席幕蓉在另一個夏天來到。看見另一扇窗,眼睛一亮,操起相機就照。什麼話都沒說。

  我總是幾分得意地帶朋友來這個鄉走走看,這實在是個美麗的小鄉。可是,我其實並不那麼得意的,因為——雖然住在這裡——這畢竟不是我的故鄉、家鄉。古街、老宅、窗、花,都是他們的。

  我的家鄉呢?

  那扇美麗的窗子的主人,你說,是個藝術家,品味超出尋常。

  可是我知道不是。主人是個木匠。這古街老巷裡住的大多是工匠師傅之流,所謂普通人。

  那咱們家鄉人在貧困艱苦中長大,還沒有閒情去專注於環境住宅之美。你不服氣地說。

  是啊!我也這麼想。四十年是怎麼過來的?再宏觀一點,兩百年是怎麼過來的?

  連窗子都得來不易,如何奢談窗台外的天竺葵?

  可是,你不能不讓我沉默地發問: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呢?從一個為了炊火可以把長城的石頭挖掉的民族,一個為了方便可以把連城的鳳凰木連根拔起的民族,變成一個在某些時候願意為“美”作些妥協和犧牲的民族,需要什麼樣的條件和時機?

  條件,照你的說法,我們其實已經有了。台灣的貧困艱苦早成過去,錢,在燈紅酒綠的街上流動著,卻並不走向天竺葵。你想必也去過萬華夜市那家台南擔擔麵。

  金碧輝煌的裝演大刺刺地告訴你——用四種文字——你手中法國的金筷子多少美金一雙、眼前英國來的瓷器、德國來的酒杯、哪裡哪裡來的桌子待子桌巾桌燈要多少多少錢,多得教你目瞪口呆。擔擔麵提醒你我們共同的卑微的過去,金杯銀匙(全部來自那些出天竺葵的地方)鼓舞你為我們的現狀驕傲、為我們的未來雀躍,然後打個滿足的飽嗝。

  你真相信一旦擺脫了貧困艱苦,對美的漠視就自然會改變嗎?恐怕沒那麼決。

  這一年來,異鄉這兒的街坊鄰居明顯地感覺到治安惡化的威脅,三天兩頭地聽說左邊有邊誰家誰家遭竊了。我們離家度假時,總預期著回來時家中可能巳被搬空;隔壁老太太,更是慣常地在廚房台子上壓張一百塊錢,“這樣,”她說,“小偷有點收穫,就可能不會因怒而破壞家具。”不安全感到這個程度,夠強烈了吧?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