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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是卡車要來的那天早上,我踱過去,想在混亂中或可幫點忙。沒想到,光腿的孩子在地上打滾,尿片還在柜子里,針線紐扣還在抽屜里,打字機還在書桌上…”’

  “怎麼?”我問,“卡車今天不來?”

  “來呀:”主人正就著水槽洗碗,“馬上到。”

  “那……”我望著那一屋子的琳琅滿目,著實困惑,“東西不打包?”

  “無所謂啦!”主人說,“路程短短。”

  在我的搬家經驗里——那自然是在美國,不管遠近,搬家前的打包要好幾天的工夫;想想看,每一隻玻璃杯,每一隻碗,每一個磁碟陶缽,都得用幾層紙密密包裹,然後一一裝箱,一個廚房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即使是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漢,也要好幾個鐘頭。

  卡車來了。幾個年輕小伙子衝進門來,和主人一家大小同心協力地動員起來。

  我懂了:抽屜,裝滿了針線紐扣迴紋針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筆,就這麼原封不動地擺上卡車;打字機,裹上一圈毛毯,就塞在衣櫃腳下;鍋盤碗筷擱進小寶貝的塑膠澡盆里,蓋上一條太空被。

  那琳琅滿目一屋子的東西竟然全塞進了卡車。主人愉快地向我揮手。卡車起動時,那抽屜里的、衣櫥里的、澡盆里的,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滾動搖晃,發出哐當嘩啦的巨響。

  那哐當嘩啦的巨響,——卡車的滾動搖晃,竟然像一個熟悉的夢境。我怎麼會忘記了呢?十四歲那年,我們的卡車不也這麼哐當嘩啦地從苑裡駛進茄定?十一歲那年,我不也幫著母親把碗盤塞到澡盆里,然後隨著卡車搖晃滾動地從高雄駛進苗栗?八歲那年,不也曾擠在卡車司機旁哐當嘩啦地從高雄城東搬到城西?五歲那年,母親用一床老舊發黃的蚊帳把我裹起來,塞在卡車一角,從新竹睡到高雄,不記得那哐當嘩啦的巨響。三歲那年……

  到了,總是有破盤破碗的。無所謂啦,丟了就是。反正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值錢的,都留在大陸老家啦!哼,那些個博物館擱在玻璃櫃裡面展覽的碗啊盤啊,當寶貝似的,在老家是放在牆根餵貓狗的,不當一回事。母親驕傲地說。

  在唐宋的盛世,中國人搬家是不是也這麼“無所謂”地哐當嘩啦呢?西方人搬家又為什麼那么小題大作放不開呢?

  3

  三月,德國大學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台灣的時候。下了好幾天細雨,終於放了晴,二哥說:“走,到復興鄉去看看工地!”母親接口,“咦,不是說大漢溪修橋,過不去嗎?”二哥笑笑,“總有辦法的!”

  我們就鑽進了他的進口自排福特車,沿著大漢溪邊的公路走。我說:“橋要真封了,過不去的話怎麼辦?”二哥笑笑,“總是有辦法的!”

  在離橋兩百公尺的地方,豎著一個牌子:“施工中,橋樑暫時封閉”。遠遠看著橋,七七八八的工程建材堵著橋口,確實是不通了。

  “為什麼施工單位要等到距橋兩百公尺才肯立一個牌子?他們難道不能在二十公里之外的交通要道警告人家?”我忿忿不平。從桃園到這裡,我們已經開了近一小時的車。二哥笑笑:“總是有辦法的。”

  前頭一輛車,在牌子後邊消失了。我們緊跟著過去,原來,就在那宣告“封閉”

  的牌子後邊,一條新路已經被壓了出來。

  沒人跟我一樣,看著牌子生氣;他們只是站在牌子下四周眺望一陣,毫不猶疑地開向溪底,闖出一條路來。

  極寬闊的河床,中間只有一灣窄窄的溪水,怪手在上游隆隆作響,不停地挖掘。

  河床地崎嶇不平,福特車身又低,底盤不斷撞上突起的泥地,令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經過積水的泥潭,泥水濺得車窗一片糊爛。我不時地咒罵二哥;這種車不是開這種路的,陷進爛泥里怎麼辦,四十多歲的人怎麼還做這種不經考慮的事……他只是笑:“路是人走出來的,而且,要死也不只我們一個。”

  真的,身後有一長列車隊,全是小汽車,天哪,這些人都信仰“路是人走出來的”嗎?

  一個比池塘還大的泥坑橫在眼前。不知是哪個氣度恢宏的開拓者已經在大泥坑上擱下兩條窄窄的木板,寬度剛好夠汽車的輪胎險險地輾過。

  前面那輛小紅車裡鑽出了個人。走到泥坑那頭,開始指揮。小紅車戰戰兢兢地,滾上木條,凌空了,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動。車隊裡的人全鑽了出來。站在泥濘的河床上,興高采烈地看著熱鬧。小紅車後輪著地的時刻。觀眾給予熱烈掌聲,竟是一片同仇敵愾的歡喜。

  顛顛簸簸,翻山越嶺似的,車隊在河床上折騰地匍匐前行。過橋只需要三分鐘的路程,現在用上了一小時,終於到了彼岸。

  二哥得意了,“你看。”他說,“路是人走出來的,沒錯吧!”

  我獨自目瞪口呆地往後望著:河床上的車隊,一隻一隻泥龜似的,歪歪斜斜地爬過來。

  4

  我決定自己開車。

  在德國,趕路的時候,我可以開一百八十公里的時速,但一直沒有勇氣在台灣開車。怕。連爬帶滾地行過大漢溪之後,我想,嘿,我也是個台灣的孩子,咱們一塊混混吧!

  所以就上了路,是個桃園的夜晚。華燈初上,一片流動閃爍的繁華熱鬧。行駛在燈紅酒綠的市區中,困擾我的,竟然不是那擁擠的人群,也不是那竄來竄去不可捉摸的摩托車,而是,說出來你或許覺得可笑——我老是找不到紅綠燈!沿街矗立著一個比一個大的招牌, 招牌上閃著千奇百怪的霓虹燈:皇宮KTV的燈滴溜滴溜地繞著打轉,春風理髮廳的燈魔幻似地旋轉又旋轉,藍寶石舞廳、全家福海鮮館、大時代咖啡廳、夢露寶館……簡直是一片絢麗的燈海。在這樣一片漩渦似的刺激性極強的五光十色的燈海中,我的眼睛忙不過來;紅綠燈在哪裡?

  前面有一個什麼警燈在閃爍,讓我習慣地緊張起來——是修路?警車?救護車?

  消防車?要不要讓路?尋找燈的來處……天哪,是“真壞戒”檳榔攤!為了在絢爛的燈海中更絢爛,賣檳榔的人在攤子上裝了閃爍旋轉的警燈。

  每段街都有個檳榔攤,每個檳榔攤上都閃著荒謬的警燈。我一感覺到警燈的閃爍就下意識地緊張戒備,然後又安慰自己這只不過是“其壞戒”檳榔。帶著這種牙疼似的內部抽搐,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另有一番文化。我早有準備。切入超車、不斷蛇行換線道、大卡車大巴士占用快車道、計程車尾追不舍……沒有什麼了不起。我開得很穩、很快樂,在家的感覺真好,啊,我愛嘈雜的醜陋的台灣,聽聽莫扎特吧,反正車速慢了下來,前面顯然開始堵塞,莫扎特的長笛像空中掠烏拉出的弧線,流利優美。

  然後,我睜大著眼睛,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路肩,有人開上了路肩,路肩超車。一輛,一輛,又一輛,毫不猶疑地,在路肩上奔馳。

  兩眼發直,我聽見自己發出長長一聲“啊——”;是驚駭,或竟也是讚嘆。如果路肩都能走,朋友,這世界還有什麼不能走的路、不能做的事?我輸給你,台灣的孩子。

  5

  坐在福華的中庭咖啡座里, 聽出版的朋友說文學的書如何如何地沒有人買。

  “社會多元的意思,”他說,“就是說。沒有人願意連續地坐上兩小時看一本讓腦子累一點的書。”

  “別難過,”我安慰他,“你看那邊櫥窗里那個東西,也一樣沒人買。”

  那是一把義大利進口的雨傘,標價兩萬元。

  “哈,”他輕蔑地笑起來。“那個東西,有人買!”

  咖啡座上坐著化妝明艷、穿著入時的女人,疊起玻璃絲襪的腿,優雅地啜著咖啡。好幾個穿白襯衫、深色西褲的男人對著手裡的大哥大說話。其中一個,竟然是些許年不見的大學同學。

  “還在高中教歷史嗎?”我問。

  “不教了,沒前途。”他說,把大哥大熟稔地插進褲袋裡,“現在搞營造,包工建橋開路之類的。”

  “營造? ” 我驚訝,記得他當年穿著長袍馬褂,在講台上表演相聲的樣子,“你學過營造?”

  “沒有。”他搖頭,然後解釋,“就好像學游泳,先下水,搞濕了自然就會。

  我也沒什麼資金, 先是搞股票賺了點橫財, 就投資營造。在台灣嘛,反正就是有“一分錢,做八分投資,講十分的話……”

  “冒險嘛!”他笑著,帶著點自我嘲弄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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