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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裡, 我是個外籍人; 北京政府要驅逐一個外籍人時。最方便的指控藉口就是“私下交易”。我不要送給它一個藉口。更何況《野火集》已經在北京銷了十五萬本,這樣的書不曉得何時何地會突然成為禁書;更何況,經過我不能解釋的巧妙過程,我竟然就被安排在這樣的一個旅館裡面……不,我還是暫時不要出面,再等等吧!

  可是,北京的法律有多麼文明?語言不通、滿手粗繭的鄉下人在派出所會受到什麼樣的待遇?一個販夫走卒有多少人權的保障、多少公民的尊嚴?

  將近十點了,我在房裡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電話鈴卻轟炸似地響起來。

  刑警隊請我立刻去派出所。

  計程車在黑漆漆的胡同里繞著,在一個黑漆漆的胡同口被攔下下來;便衣警察早等在巷口。

  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凹凸不平的路面,派出所在一個黑漆漆的院落里。看不清面貌。刑警邊走邊訊問:

  “您是台灣的作家?”

  “是。”

  “和侯建威什麼關係?”

  “表兄妹。”

  “您為什麼來北京?”

  “處理版權問題。”

  “那九千塊錢是您的?”

  我愣了一下,又明白過來;表哥大概認為由台胞身份的我來擔負這九干塊的私下交易比較保險。

  “我可以見見表哥嗎?他已經在你們這兒好幾個小時了。”

  “不。請等一等。我們想先跟您談一談。那錢是您的嗎?是您要侯建威去換的嗎?”

  我沉吟不答。

  我該怎麼衡量這個情勢呢?在一個法治社會裡,這筆錢屬於我,所謂的“海外學人”、“台胞”、“作家”,或者屬於侯建威,一個不會說北京話的中國農民,應該在法律上不構成任何差異。然而我知道:有人搶了“台胞”的錢,因為是“台胞”的錢,所以判了死刑。一個台灣記者被搶了一百塊錢之後,不敢報案,他說:

  “報案?萬一那個人被判了死刑怎麼辦?”

  思緒百般迴轉,另一個便衣警察,長著張年輕的娃娃臉,走到我面前。我和他握手。

  “你的筆鋒很利。”他開口說。

  “什麼?”我瞠目結舌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地聽到這樣的客套虛話,真是不合時宜。

  “您表哥進來報案的時候,”娃娃臉警察說,“我正在讀您的《野火集》。”

  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裡,表哥正襟危坐著,兩手放在膝上,像個規矩的小學童。

  原先接我的刑警繼續向他問筆錄。

  “總共有四個人在車裡,一個麻子,一個胖子,一個戴墨鏡,腰上有對講機,還有一個呢?”

  在另外一個角落裡,讀者面對作者,提出問題:

  “龍女士,您的書我很喜歡,可心裡又有很多問題。太多的自由不會造成動亂嗎?您覺得民主適合中國國情嗎?”

  我的耳朵游離地聽著兩個角落裡的聲音。

  “你知道,要不是你表妹的關係,你這案子我們根本就不會管。北京像這樣的欺詐案每天都有好幾件——”

  “人民跟政府‘對立’,那政府怎麼做事呢?”

  “你說的車牌號碼我們已經查過了,是假的,根本沒那個號。那是個專門的、職業的欺詐集團。總而言之,你太貪心了。”

  “台灣的民主又到了什麼階段呢?國民黨怎麼會把權力讓出去呢?”

  “我們明天會帶你到幾個點繞繞,看看是否會碰到些線索,可我想希望很小……”

  午夜十二點。在北京一個燈光黯淡的派出所里,我在一本刪節過的盜版《野火集》上簽了名。那是一九八九年四月廿一日晚上。

  我無法忘記警察那對清純的眼睛,同時充滿了追求真相的渴望和對真相的疑懼。

  一九九一年四月廿八日

  路 口

  這是個人口在三四萬之間的小城,名叫衡東,在東西南北街交匯的十字路口。

  我將單車停下來。

  乍看之下,這是一個亂成一團的路口,四個方向都在鋪路,每一條路都只有半邊可行,尚未鋪的半邊矮下去,鋪好的半邊高上來,水泥路面到了路口便像懸崖一樣陡然截斷。土路上擺著農人的攤子,這兒一簍絲瓜,那兒一籠橘子。水泥路面上鋪著一層泥濘干糙,保護新鋪路面的cháo濕,三三兩兩的驢子搖晃著尾巴,閒閒地扯弄著干糙,各種各色的車輛擁擠在鋪好的和未鋪好的路上鑽來鑽去,忽上忽下,時左時右,爭奪前行的每一寸空隙,拼裝的載客車——載滿了人,幾個年輕人還懸吊在車尾——駛到斷崖路口,唉呀,這么小而禿的車輪,這麼高聳的路面,我以為它肯定要翻車了,可是不,它像個螃蟹一樣攀爬下來,噴出一團黑煙,繼續勇往直前。

  什麼車都有,蜂擁而來的單車,腳踏的板車,兩手扶著橫衝直撞的拖拉機,拖拉機改裝的小卡車,小卡車擴大的小客車,衝著人老按喇叭的吉普車,暗著玻璃不讓人知道這裡頭坐著誰的桑塔納小轎車……還有那運貨的人,沒有車而全憑腦子設計出形形色色最原始的運貨方法。譬如說,兩塊兩米寬、三米長的木板要怎麼運?

  眼前穿過這兩個人,一人肩上一根扁擔,一前一後地行走,兩塊巨大的木板吊在扁擔的四頭,把兩個人夾在中間,一起平行地往前移動。譬如說,幾十根粗壯的竹子怎麼運?兩個輪子中間夾一塊木板,竹子擱在木板上,一個人在前面拉著走,繩子套在他的肩頭,竹子的重負使他低頭,身軀向前傾往地面,以拉縴的姿勢苦苦前行,他這一個人的“車隊”前後就有十米多長。譬如說,三麻袋的米怎麼運?每一袋都有沉沉幾十斤重呢,那個看起來瘦弱的年輕人,一次背一袋,已經把三袋都馱到了路口。卸在馬路中心,他歇了歇,喘口氣,彎身馱起一袋,往西街走去,剩下的兩個麻袋丟在街心等著。再譬如說,不能走路的老人怎麼送?一個面孔黝黑的中年漢子,背著老人,他的兩隻手臂往後環扣著老人,老人細瘦的腳像孩子一樣在兩邊悠悠晃晃,這漢子正穿過東街,向我走近。

  倚著單車慢慢兒看,這個十字街口真亂得可以,在高高低低的路面上,在翻翻滾滾的塵土中,人車爭道;單車、板車、拖拉機、卡車、客車、貨車、小轎車、吉普車,擠擠攘攘,穿梭在長短不一,寬窄不定,移動無常的竹竿、木板、麻袋、行人之間,既沒有紅綠燈的外在標識,也沒有車馬右行的內在規律,這是一個完全沒有秩序的路口。

  把單車的腳撐好,讓我靠著后座,再看久一點。

  沒有秩序嗎?

  如果真的沒有秩序,為什麼沒人撞上那馱麻袋的小伙子?你看他這不就又過來了,現在他兩手空空,一身輕鬆地穿過街心——他甚至並不小心翼翼地左觀右測,他就那樣什麼也不看地吊兒郎當地搖著擺著,橫衝過來、好像馬上就要壓死他的拖拉機在離他手臂一公分的地方剎住,讓他從容走過,司機“呸”吐了口痰,咬牙罵了句“畜生”。又趕往下一場遭遇。

  如果真的沒有秩序,為什麼沒人被那兩口坐在十字路中心的麻袋絆倒呢?背著老父的中年漢子走到麻袋跟前。眼睛眨都不眨地走過去了,載滿毛豬的卡車離麻袋老遠就計量好距離,往斜里駛去,小伙子穿過槍林彈雨而安然到達,彎身一使勁,麻袋已馱在肩上,他佝僂著背往前走,重壓阻擋了他的視角,但是無妨,而他不讓車馬時,車馬就讓他,當他放慢了腳步,車馬就轟然向前,有無數個驚險擦身而過,但也僅止於擦身而過。

  在這單車上坐久了,看久了,我就發現,在表面的紊亂之下,這個路口,其實隱藏著它自己的韻律和節奏,人與車,路與人之間存在一種剛柔交替,進退互助的默契,不經心的小伙子和拖拉機的司機心裡都明白,在一公分的千鈞一髮之間,他們會閃過那最後的致命的撞擊。不覺察這種默契的人就覺得這個路口紊亂無章;或者說,心裡只認定一套規則,人就覺得這個路口毫無秩序。

  可是,真有秩序嗎?從衡山火車站一出來,就看見地上新染的血跡,破碎的機車翻倒在泥地里,屍體,人們說,剛剛運走,在東街上,我明明聽見那交通警察大聲嚷嚷:不得了!八天裡壓死了六個人!這。也是你所說的秩序?

  我想是的,那是一種內在的秩序。

  小城裡的人告訴我——說的時候還帶著一點不願太露的驕傲——衡東某個岩洞裡發現了謝靈運的題詩,是嗎?謝靈運也來到這東西南北街?他可也曾駐足相看?

  迤邐千年,在一九九五年的秋天,衡山腳下的小城進展到一個十字路口;它將驢子放到一邊吃糙,引進了各式各樣的車輛;為了這些車輛,它必須鋪下厚實的路面,那挑賣絲瓜的,背負米糧的,拖拉木材的,習慣赤足走田埂的人們,正揣摩著如何與各式各樣的車輛在同一條路上行走,許多人未能避過那最後的致命的撞擊,令人哀慟;可是,一個社會往前走,只能用自己的腳,橫走或直走,前進或後退,它有它自己的速度,它有它內在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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