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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德是表弟,在燈下,駭然問他:

  “馬丁,你殺人了是不是?搶劫了是不是?哪來這麼多錢?”

  馬丁摸著鬍子,得意地大笑:

  “親愛的表弟,聽我說,人無橫財不富!時機到了,不能錯過!”

  這個曾經是集體農場小隊長、忠誠共產黨員的表哥,很誠懇地為我們解釋他成功的途徑:“是這樣的。我向西方進口,譬如說,值一百萬馬克的香菸吧!我把這些香菸出口到匈牙利去——匈牙利還屬於華沙集團,香菸屬於優惠品,我用馬克和盧布兌換來、兌換去,一轉手就可以淨賺個五十萬,單靠盧布和馬克的兌換就行。”

  他眯著眼睛,做作出小心翼翼的樣子:“可是,關鍵是在,那香菸根本就沒到匈牙利,我只需要布達佩斯那邊有人打通關節,作點紙上工夫,證明貨到了就行。”

  “那香菸到哪去了呢?”我問,知道自己看起來很呆。

  “香菸?”馬丁咕嚕灌下啤酒,鬍鬚上沾著泡沫,“香菸我留在德東賣呀,供不勝求呢!”

  我終於懂了。

  這位表兄是個新德國的“倒爺”。柏林圍牆一倒,社會主義大廈也開始四壁龜裂,他就趁著大家手忙腳亂補破屋的時候,在漏洞裡鑽來鑽去,比任何人都機靈。

  現在,他坐在那兒哈哈大笑:“你知道為什麼東德人看不上你所提供的條件嗎?”

  我不知道。

  “因為呀,”他大刺刺地對著燈罩吐煙圈,“因為他們如果根本不工作,成天躺在床上吧,政府——從前是西德政府,現在是德國政府了——會給他失業救濟金、醫療保險、育兒輔助費等等,七七八八湊起來,和你給的薪水也就差不多了。住房,他反正本來就有,大鍋飯時代保證給他的。放著這麼舒服的日子不過,誰這麼傻還去做工呀?”

  馬丁的手指上,有一個粗大的金戒指,在我的第凡內燈下閃著光。

  有些親戚,我想,還是四十年不見較好。

  一九九一年九月

  幫 手

  “這是你第一次來西德嗎?”

  她點點頭。

  英格是昨天到的。她有著一對灰色的眼睛,眼睛裡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就那麼冷漠的,沒有表情地看著你。她的臉色蒼白,沒有廿歲女孩一般有的青春血色。

  這是一個從街上走過,沒有人會對她多看一眼的女孩。

  “談談你的家庭吧!?”

  她靜默。

  “爸爸、媽媽、兄弟姊妹……?”我再試。

  “爸爸——”她慢慢地說,“本來是農機工廠一個主管,現在那個工廠關閉了,他留在家裡。”

  她停下來。等了半天沒有下文,我只好再問:

  “媽媽?”

  “媽媽本來在青年團作秘書,現在青年團解散了,他們要媽媽去當大樓清潔婦,媽媽不肯……”

  “哥哥本來是人民軍的,現在退下來了,在找工作,好像也在哪裡學電腦……”

  灰色的眼睛不泄漏一點感情,可是我明白了。她只給了幾個小碎片,但我約略知道那大拼圖的模樣,小碎片屬於那大拼圖的幾個角落。工廠主管、青年團秘書、人民軍——英格的家,是覆蓋在東德共產黨羽翼下的小巢,現在這個小巢被時代的狂風打得零落了。

  “廚房的事你都清楚了嗎?”

  英格點頭。

  “你每天工作到三點就下班了,自己的時間很多,可以常到城裡逛逛——”

  她點頭。

  “最重要的是,你要自動自發,不要每件事都等著我督促——我沒有時間督促你,你自己張大眼睛主動去做,行嗎?”

  她點頭。

  就這樣,東德來的英格在我們家住了下來。

  往後的日子,是這麼過的。

  清早傳來教堂的鐘聲,兩歲不到的飛飛從幼兒睡袋裡鑽出來,開始了一天的遊戲人生。

  作媽媽的邊刷牙,邊滿嘴白沫地往樓下大叫:“英格,寶寶醒了。”

  廿分鐘之後,媽媽從書房探頭出來,一眼看到換過衣服的飛飛,大叫:“英格,寶寶沒穿襪子!”

  媽媽又回到書桌讀了兩頁《八九——九一年柏林日記》,英格在敲門,探進頭來說:

  “寶寶沒有襪子了。”

  媽媽抬頭,看著她,

  “為什麼沒有了?”

  “都髒了。”

  “拿去洗。”

  “洗衣機正在洗別的東西。”

  媽媽站起來,走到英格面前,很慢很清楚地說:“來,我有幾個建議:一,你可以暫時讓他穿上昨天的髒襪子。二,你可以暫時讓他穿上哥哥的大襪子。三,你可以讓他穿上棉布鞋。四,你可以到對面李太大小毛那借雙小襪子來。五,你可以騎車到雜貨店買雙襪子來——你有一千零一個可能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只要想出一個來就可以。”

  英格漠漠聽著。

  “但是,”媽媽繼續說,“你要動腦子自己去想解決辦法,可以嗎?”

  媽媽回到書桌。

  這本書她不喜歡。一個美國記者寫的,總是落入正邪兩分明的窠臼。先寫二次大戰時德國人如何如何地壞,現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後,又寫德國人如何如何地好,自由戰勝了奴役,東德人民寫下了人類歷史上光榮的一頁。

  媽媽記得在華沙和一位著名的波蘭作家夜談。在他古舊的書房裡,這個曾經被共產黨迫害過的老人說:

  “我覺得,弔詭的說,自由和奴役一樣,是一種陷阱,一種危機。解放後的東歐所面臨的是自由的危機。”

  敲門。英格說:

  “哥哥的襪子太肥了,弟弟的腳穿不進鞋子。”

  媽媽嘆口氣,放下書,轉身溫和地說,

  “那麼,是不是可以暫時不穿鞋,等襪子洗淨烘乾了呢?”

  老百姓半夜來敲老作家的門,要求他為他們解決問題:蒙過冤獄的尋求平反,失業了的要求復職,判了罪的試圖脫罪……他們哀懇地說:

  “現在你是國會議員了,波蘭是民主國家了,你一定有辦法。”

  當他說沒有辦法的時候,老百姓憤怒而絕望地說:

  “為什麼以前的共黨書記有辦法,現在的國會議員會沒有辦法?這是什麼自由民主?”

  老作家皺著眉說:

  “我怎麼跟他們解釋:民主的弱點就是它的優點?我怎麼解釋:自由就是更沉重的責任?”

  英格推門進來,問: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過的哥哥的襪子需不需要洗?”

  媽媽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勉強讀完一個段落,才回頭,說:

  “你自己決定好嗎?”

  英格走出去。媽媽視線回到案前攤開的書頁,覺得精神渙散,很費力地才找到銜接的段落。

  ※   ※   ※   ※   ※

  一個年輕的異議分子,一九八八年被東德政府驅逐出境,來到西德。

  她說,在東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關係就如同母子關係;人民像嬰兒一樣的不能離開母親獨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獨立作判斷和決定的能力。另外一個年輕人被西德政府用錢將他由東德監獄中“贖”出來。到了西方,一直無法適應,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將法蘭克福歌劇院給燒了。

  ※   ※   ※   ※   ※

  英格把門開了個小fèng,訕訕地說:

  “中午要做什麼吃的?”

  媽媽不抬頭,不動,聲音從書本中悶悶地冒出來,聽起來像呻吟:

  “你決定。只要有東西在桌上就行。”

  ※   ※   ※   ※   ※

  四十年對人的一生是段漫長的歲月,更何況,東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苦的歲月,可是四十年對國家而言,卻是短暫的一瞬……※   ※   ※   ※   ※

  教堂鐘聲噹噹大作的時候,媽媽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園的孩子馬上就要回來午餐,奇怪,好久沒有英格的聲響。

  她闔上書,悄悄下樓,帶著一種不祥的預感走到廚房,輕輕推開門。

  寶寶坐在地上玩塑膠盤碗;冰箱的門像煮熟的蚌殼,大大地開著,白茫茫的冷氣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動不動。

  聽見媽媽的腳步聲,她回過頭來,咬咬嘴唇,搖搖頭,說:

  “我不知道該做哪一樣。東西太多了。”

  媽媽站在那裡,看著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氣不斷地蒙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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