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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愣了一下——這可是祝福什麼?祝你四號快樂?

  然後領悟過來,不錯,七月四號,明天是美國國慶。這個女人說“快樂四號”

  的神態就和說“祝你聖誕愉快”和“新年快樂”一樣的理所當然。

  聽在我這寄身德國的異鄉人耳中,“快樂四號”卻像不提防在耳後突然炸開的爆竹,教人大吃一驚:國慶日,一個政治性的節日,竟然這麼重要?

  好像要為我解謎似的,接下來的兩天,電視節目充滿了愛國歌曲、愛國演講、愛國遊行、煙火、音樂……一片普天同慶的風光。

  在迪斯尼樂園裡,我把兒子放在肩頭,引頸瞻仰米老鼠和唐老鴨——唐老鴨被一面巨大的星條旗給遮住了,星條旗後面緊跟著跳舞的隊伍,節奏明快、動感強烈,震天的喇叭唱著:“美國!美國!美國2”

  頭重腳輕的米老鼠終於也出現了,頭戴高頂帽,腳踩大皮鞋,全身穿著星條國旗的圖案,手裡揮舞著國旗,腳踩著節拍。“美國!美國!美國!”

  碎紙和彩條從空中撒下來,像落花繽紛,撒在快樂的人群頭上,就像紐約大遊行的鏡頭: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夾道歡呼;穿著野戰軍服的士兵,肩上扛著槍,臉上露著英雄的微笑……“美國!美國!美國!”

  這個國度里的人,顯然是真心真意地在慶祝國慶。歌手在電視上演唱國歌,唱得熱淚盈眶———你說他做秀也無妨,那表示他知道觀眾喜歡他的眼淚和眼淚後的愛國激情; 男女老少在各個小鎮大街上敲鑼打鼓, 完全出乎自願;對陌生人歡呼“快樂四號”的婦人更是把國慶日和宗教節日齊觀,由衷地慶祝。

  兩百年了,美利堅合眾國的人民和他們的“國家”,好像仍舊沉浸在新婚蜜月的昂奮情緒中。從德國來,對這種激越的戀國情緒特別感受深刻,因為德國人和他們的“國家”,就如一場飽受折磨、不堪回首的婚姻,充滿了挫折和矛盾;信任墮落為背棄,理想幻滅為惡夢,在毀滅的邊緣偏又長出新的癒合,新的希望。對“國家”這個可愛又可怕的情人,德國人顯得戒慎恐懼,不敢猖狂,不敢親狎。即使在兩德統一的大日子裡,所謂慶典,也不過是一場音樂會和一面國旗的默默升起,沒有演講,沒有敬禮。

  因為若是超過了這個尺度,就有很多人——包括德國人自己,要覺得坐立不安了。

  美國出兵波斯灣,要求德國以盟友身分支持戰爭,德國街頭掀起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反戰風cháo。經過兩次大戰的重傷,德國人似乎已經下了決心不肯打仗,即使是“正義”之仗。士兵把鐵盔掛在骷髏頭上,走出營區,不再回頭。他們說:戰爭、英雄主義、愛國主義、法西斯,是一碼事,不干就是不干。

  如果四十年來德國人學到了什麼教訓,那大概是,竭盡一切能力去防止“國家”

  的膨脹,一切能力,小至不對國旗行禮,大至不以國家的旗幟和任何人交戰。

  熱情的美國人對德國人反戰覺得非常困惑——這場戰爭的是非黑白不是很明顯嗎?更何況哪,布希是兩德統一最忠實的支持者,德國人反戰實在有那麼點忘恩負義的味道。

  德國人渾身不自在,自我解嘲地說,四十多年來你們最想培養的,不就是一個酷愛和平、沒有侵略狂的德國嗎?現在你們終於見到了成功的培養結果——一個六親不認、義無反顧的反戰德國,怎麼又不對了。你到底要我們怎麼樣呢?

  所以南轅北轍,其實都牽扯到兩者對“國家”這個親密伴侶的基本態度:美國人還戀愛著“國家”,為她,可以殺進叢林也可以長驅沙漠;德國人對“國家”滿懷疑忌,就怕她又歇斯底里起來,對她既冷淡又防備。

  美國人和他們的國家還在兩情相悅,德國人和國家卻已滄桑歷盡。

  從超級市場回來,赫然發現購物紙袋上印著幾行字:

  “向五四一○○○位參與海灣戰爭的將士致謝!

  我們真高興你們無恙歸來!”

  放下沉沉的紙袋,忍不住喟嘆:是嘛!這五十四萬美國人都平安地回到了妻女的懷抱,真好!

  可是,那橫屍在沙漠中的十萬伊拉克人呢?

  讀著紙袋上的字,想到紐約戰勝者大遊行的狂歡和愛國激情,我實在覺得不舒服:戰勝者的哀矜之情在哪裡?

  紙袋上的字,無寧是在慶賀那十萬人的死。

  只有一個解釋能使人原諒那些狂歡的人吧!美國人和他們的國家還在新婚燕爾,愛國激情自然容易淹沒其他的考慮。“給他們一點時間吧!”一個傲慢的歐洲人會說。

  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三日

  柏林來的親戚

  柏林圍牆垮了之後,我們在東邊一個小鎮刊了一則小小的廣告:

  “我們家有兩隻小老鼠,安安和飛飛,一隻五歲,一隻一歲,誰能協助我照顧他們?供吃供住還有薪水,應徵者必須有五分愛心、三分耐心、兩分童心。”

  隔鄰太太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我,搖搖頭:

  “東德的人不會做事的!他們吃了四十年的大鍋飯,一切責任由公家承擔,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努力工作!”

  太太的丈夫搖頭搖得更厲害:

  “你錯啦!人家那邊的人不像我們倚賴機器,還是習慣動手,說不定比咱們西德人還要勤快呢!”

  “哈——”太大眼睛鼓起來,“你就不記得他們上班時候那個懶散的樣子了!

  你不記得我們有一次跟別人去排隊買香腸,那售貨員讓幾十個人等著,自己去聊天了?”

  “哎呀,那是因為他們是為公家做事,社會主義制度,當然不起勁嘛,現在不一樣——” “可是——”

  兩個人就在我家門口老松樹下口角起來。

  然後有一天,門鈴響了,是電報,一封接著一封,來自那個東邊的小鎮。應徵的信,成把成把地,塞進我們的信箱。電話卻很少,因為東西線路缺乏。

  每一份電報,每一封信,都有一種急切:

  “我的父親失業了,母親被遣散了,哥哥現在只上半天班,我則根本找不到工作,希望您給我這個機會……”

  “我今年四十多歲,馬上要面臨遣散。公司要關門了。這裡是毫無前途,一片灰黯……”

  還有一些企圖雄偉的要求:

  “我需要這個工作。我丈夫也失業,他是否可能一併遷去,為府上工作?我育有二子,分別是十五及十八歲,可以都住您府上嗎?”

  ※   ※   ※   ※   ※

  我很興奮。一則小得幾乎看不見的廣告,會引起這麼大的反應,這一回,大概真可以找到好的管家了。唉,希望東德的失業問題越嚴重越好。

  信件篩選之後,挑了幾個人寫回信,信中註明條件:吃住之外,我們還負擔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她的淨收入,大概有一千馬克,很好的條件了。

  我們等著。

  那被我們選中的人,卻沒有一個願意要這份工作:

  “哈哈哈哈……”從德東來訪的親戚縱聲大笑,“你知道為什麼嗎?”

  這是個可厭的親戚,四十年來互不相識,圍牆垮了之後,他常來,而且每次都是三更半夜闖來,事前毫無預兆,每次來都搞得家中雞飛狗跳。

  馬丁第一次出現時,是八九年底,圍牆剛垮吧,他開著一輛典型東德同胞開的“拖笨”車——你也知道關於東德制“拖笨”車的故事嗎?

  灰撲撲的十字路口,在西德,一隻大耳短腿的驢子和一輛小“拖笨”碰上了。

  驢子驚奇地看了一眼“拖笨”,問道:“你是什麼動物?”

  “拖笨”回道:“我是汽車!”

  驢子仔細地看看對方,抬起頭說:“如果你是汽車的話,那我就是一頭馬!”

  這個故事,在越來越多的小拖笨來到西邊之後,就流傳成另一番遭遇:

  小拖笨在西德鄉道上碰到了一團已經干扁得像個小碟似的牛糞;干牛糞驚奇地問:

  “你是什麼東西?沒見過!”

  拖笨忸怩地說:“是汽車。”

  干牛糞哈哈大笑:“別鬧了!如果你算汽車的話,那我——那我就是個披薩餅。”

  ※   ※   ※   ※   ※

  大鬍子馬丁開的就是這麼一輛小小拖笨。可是,他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大概是圍牆垮了半年之後吧,他開著一輛嶄新的西德制Audi,剛剛從西班牙度假回來。

  這一回,他和全家到埃及度假。半夜來到我們這裡。駛進我們車庫的,是賓士5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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