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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肚子的女人嘰哩呱啦比手劃腳一番,卡碧聽得糊裡糊塗,打開車門,女人坐了進來。

  “她說她帶我們去,反正她那邊也有車可搭……”

  兩個人講希伯來語,聲音很大,話很多,表情豐富多變。

  “她說她九月臨盆,是第三個了……”

  “她說以色列要完蛋了!阿拉伯人殺猶太人,猶太人殺阿拉伯人。上星期放火燒阿拉伯人房子的猶太人是她的鄰居……”

  “她問你們中國是不是也有種族問題?左轉還是直走?她問你們的小孩幾歲了?

  你們是做什麼的?瑞士一定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她很嚮往……”

  瑞士確實是個美麗的地方,可是那個美麗地方的人,絕對不會坐進陌生人的車子裡去為他們帶路。瑞士人或許會開車讓你跟著走一段,但他不會坐進你車裡;距離太近,人的氣味會令他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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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場到了。一個拖著長裙子的老婦人深深的彎下腰,撿拾地上的菜葉,一把把丟進身邊的竹簍。兩個荷槍的軍人站著聊天,他們捲起袖子,敞開胸口,露出濃密的毛髮揮身冒著熱汗。以台灣軍人的標準來看,以色列的軍人個個服裝不整、行為不檢……士兵抽著煙、坐在地上、歪靠在牆上,或者與女朋友摟抱依偎著過街,到處可見。而他們在戰場上的彪悍卻又舉世聞名。也許真正在作戰狀態中的軍人反而不會去重視表面上的服裝儀容吧!

  士兵的對面,站著一個一身墨漆的猶太教徒:一頂黑色的高帽,一大把黑色的鬍鬚,及膝的黑色大衣下露出黑色的褲角、黑鞋。他正弓著腰,散發“福音”。

  熙來攘往的人對“福音”卻沒什麼興趣,眼睛盯的是攤子上紅艷艷的水果蔬菜,賣萊的小販大多是以色列的“次等公民”——阿拉伯人。一個深膚大眼、十二三歲的男孩正在叫賣他的攤子——十隻嫩黃的小雞嘰嘰喳喳叫著。一個爸爸把十隻小雞裝在一個蛋糕盒子裡,旁邊的孩子興奮得手足無措。

  賣西瓜的漢子高高舉著一片鮮紅的西瓜,大聲喊著:“不好吃包退!”幾個水果販子開始擊節歌唱,一個唱:“我家東西最新鮮”,另一個接著:“我家東西最便宜——”。一來一往,有唱也有和,市場裡響起一片明快的節奏,壓住了雞鴨的呱呱聲。

  “以前他們唱得更起勁呢!”卡碧摸摸攤子上陳列的三角褲,一邊說:“可是有猶太人批評,說那麼大聲有失文雅,是不文明的表現,外國人會笑話……”

  經過一條窄巷,穿著汗衫的老頭子從斑駁的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對我揮揮手:

  “喂,你們哪裡來的?荷蘭嗎?”

  卡碧對我眨眨眼說:“他大概沒見過東方人:荷蘭大概是他所能想像最遠的地方了。”

  “上來喝杯咖啡好不好?”老頭用力的招手。

  我也對他招手,他破舊的窗口擺著一盆紅得發亮的天竺葵:“也請我的丈夫嗎?”

  “你的丈夫不請!”他大聲的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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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點了。住宅區的巷子裡還有追逐嘻戲的孩子,放縱的腳步,快樂的嘶喊。

  公寓裡都亮著燈,電視的聲音從一家一家敞開的陽台衝到巷子裡來。頻道聲音大概不能不轉到極大,因為隔鄰的、對門的、樓上樓下的電視聲形成強大的聲網,不開極大就聽不見自己的電視。

  “你覺得很吵嗎?”卡碧說:“哈,現在已經很好啦!我還小的時候,有電視的人不多,街坊有電視的人家就把電視放在陽台上,對街播送,大家看。不看不行,不聽更不行。幸好那時候只有一個頻道,家家都發出一樣的聲音。現在卻不成,你得壓過別人的聲音才聽得到自己的。”

  不曉得從哪裡傳來歌聲,透過麥克風的擴大,像電流一樣一波一波傳來。

  “吵死了,”卡碧的母親搖搖頭,“吵了三天三夜,好像是暑期什麼遊樂會的!”

  從窗口望出,操場那頭似乎有萬人攢動,“你瞧,對面那棟公寓就是我兒子住的,可是從這到那,你相不相信,居然沒有路,建築商互推責任。我又半身不遂,到對門找兒子還得叫計程車來繞好大一圈,唉!真要命,談什麼效率喲!”

  “我寫了封很生氣的信給特拉維夫市長,”卡碧背靠著窗外的“鐵窗”說話,“他倒是馬上就回了信,說下星期要親自來我家了解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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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張織毯真美。粗糙的紋理,似乎還講著沙漠與駱駝的故事。褐色的樹幹上織出鮮綠的葉子,葉子邊飛著彩色的鳥。在方舟中躲水災的諾亞會放出一隻鴿子,見銜著一枚葉子回來,遂知道水已經退了,讓萬物重生的泥土已經冒了出來。織這張毯子的人,是在回憶諾亞的故事嗎?

  “五百塊美金,馬上賣給你!”留著小鬍子的店長很果斷地說。

  我愛在耶路撒冷的小市場裡買一張諾亞的織毯,但是卡碧說過,講價是國民義務。

  “一百塊!”我回價,作出果決的樣子,其實心很虛。

  “一百塊?”小鬍子很痛心,很不可置信的撩起毯子,“這麼美麗的東西才值一百塊?”我也要心碎了,是啊,這麼美麗的東西,怎麼只值一百塊,但是我的腳在往外走。

  “回來回來,拜託拜託,有話好商量嘛!別走別走——”

  他扯著我的手臂往裡拖,行動敏捷的拉出另一張織毯,也有綠葉與鳥,但顏色比較暗淡。

  “這一張賣給你,三百塊,只要區區三百塊!多給我一毛都不要。”

  “那一張,一百塊!”我在簡化我的語言。在小說的技巧中,語句越短,表示一個人越果決。

  “小姐,”小鬍子很痛苦的閉上眼睛,“你知不知道,織毯工人要吃麵包?他還有很多個小孩要吃麵包?我有五個小孩,我也要吃麵包。”

  他眼睛一亮,伸出四個指頭,“四百?”

  “一百五。”

  “三百五?”

  “一百五。”

  “兩百,兩百就好了。真的,兩百我跟我的孩子就有麵包吃了。”

  我嘆了一口氣,給了他一百八。扛著我的綠葉與鳥走出狹窄的市場,走進一條石板路,是名叫“耶穌”的那個猶太人曾經背著十字架、血滴在石板上的那條路。

  黃昏的太陽把城牆的影子映在窄窄的路上,一個全身披著黑衣的老婦人坐在陰影中織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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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機場。站在乾淨得發亮的地板上,人們禮貌地低聲細語。等候親友的人服裝整齊、姿態優雅的站著,不露出焦躁的神色,不擠到門口去。與別人保持相當的距離,以免彼此干擾。接到了親友,沒有人放任的狂喊。只是擁抱,低聲的問好,回到自己的車裡再大聲談話。

  公路上車子稀少,井然有序,沒有任何喇叭聲、急剎車的尖銳聲。停車付費,全自動化,沒有找錯錢的可能。

  轉進車庫時,我看見人行道上一條大狗,狗的主人正在彎身把地上的狗屎撿進手中的塑膠袋裡。

  我又回到了瑞士。

  在公園的花徑上相遇,瑞士人會與你禮貌地說“早”。在板凳的兩頭分別坐下,他會微笑地說:“今天天氣不錯呀!”你們可以每天在公園相遇,每天在板凳上說幾句話,但是他絕對不會開口請你到他家去。

  他會親切的幫你把嬰兒車抬進公車裡,會把門撐著讓你進去,會把位子讓給你坐,但在同車的這一路上,他與你唯一會說的一句話,是“再見!”他不會問你來自哪裡、往哪裡去、住在何處、做什麼事。碰到一個非常多話的人,在說“再見”

  之前他會說一聲“今天天氣真好。”

  在信箱裡突然出現一張素雅的訃聞:何年何月何日葬禮在何處舉行,地址與我的一樣,—顯然是同一棟樓里的人,整棟樓也不過十戶人家。可是這死者是誰?我不認識。發訃聞給我的人,也不知道我是誰。在這美麗的公寓住了一年,鄰居之間唯一的溝通是樓梯間一聲匆促的“你好”,面容還沒看清楚,人,已經消失在門的後面。哪一家住了多少人?不知道,因為從來不曾聽過吵架、歡笑、電視、音樂、兒童的追逐聲、廚房的炒菜聲。整棟樓有侯門深似海的安靜。

  在和氣、禮貌、優雅的“你好”後面,總是透著一絲涼氣,人與人之間凍著冰冷的距離。

  於是我想起在士兵腿間玩躲貓貓的幼兒,對陌生人毫無間隔坐進車為我們帶路的女人,耶路撒冷那個為“孩子的麵包”努力而熱切地奮鬥的店主、菜市場中裸著流汗的胸膛擊節歌唱的攤販、比手劃腳臉紅脖子粗吵架的工人……人的聲音、人的憤怒、人的汗水、人的眼淚,像一個蓄滿了水的氣球,而有落地就要炸開的飽滿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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