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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寫著自己的地址,麥克風的聲音蓋住了阿敏的聲音:“我們現在飛越漢堡,您的左前方是丹麥,有前方就是瑞典,此刻的高度是三萬公尺……”

  “為什麼要離開西班牙呢?南方人不是比較溫情嗎?”想像中北國的瑞典應當是冰天雪地的,如何善待一個吃米飯的亞洲人呢?

  “因為聽說瑞典比較容易謀生,你知道,”阿敏似乎在自言自語,說話給自己細聽,“我不能再用媽媽的錢。打仗打了這麼多年,吃的東西都快不夠了。她到黑市去買美金偷寄給我,要用宮價十二倍的價錢,她沒有錢。”

  機艙里紅燈亮了,旅客熟稔地開始系安全帶,快要降落了。我心一動,問他:

  “你說你在瑞典有伊朗朋友?他們會來機場接你嗎?”

  阿敏瀟灑地攤開手說:“不會,他們不知道我要來。”

  “那麼抵達瑞典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你會去找他們嗎?機場進城還要四十分鐘路呢!”

  阿敏沉默了,我也沉默著。

  怎麼又是一個道德難題?反正我自己也要進城,為什麼不邀阿敏坐我的計程車?

  他不會有錢住旅館的,我又何嘗不能為他付一個晚上的旅館費?他即便有錢,也該省下來應付往後艱難的歲月,在滿目瘡痍的德黑蘭城裡,還有一個他雙目失明的老母親——是的,我可以請他坐我的車,與我落宿同一家旅店,第二天清早,還可以請他吃一頓歐洲早餐,然後我去辦我的事,他去找他的朋友——“夫人,”空中小姐溫婉的聲音從后座傳來。“您剛剛買的鑽圈手錶要不要我們用禮盒包裝?”

  可是,阿敏只是阿敏嗎?我想起手執機槍的守衛,還有那輛幽靈似的坦克車,他們在獵狩的,不就是躲在暗處的中東恐怖分子?我怎麼知道阿敏究竟是誰呢?

  “當然了,”買了鑽表的女人說,“那是給我媳婦的見面禮,請你們包裝漂亮一點。”

  飛機降落了,機輪碰觸瑞典的土地。窗外燈火輝煌,在沉沉的黑夜中顯得雍容華貴。又是一個沒有戰亂、國富民安的社會!

  阿敏的側影清晰地顯在窗玻璃上,頂著一頭濃密蓬鬆的黑髮,他用手在揉眼睛。

  我凝視著窗里的人,輕聲說:“我們一起走吧!”但只是對著窗里的人說。

  阿敏已經起身拿下行李,把我的掛在我肩上。“我們一起走吧”那句話還讓我悶在嘴裡,說出來的,卻是,“又要檢查護照了!”

  阿敏很勉強地笑了一下。出機門的行列開始移動,我默默安慰自己:沒關係,等過了海關,到了機場外面,我還可以決定要不要請他同行。我還有機會。

  我們一前一後地踏進明亮的機場大廳,牆壁上掛著巨幅的廣告:“歐陸大飯店讓您享用精美的海陸大餐”,“我們給您十八世紀皇宮式的休憩情調”……一轉彎,一個高大的金髮男人擋在面前,用極熟練的手勢亮了一下他的證件,好整以暇地對阿敏說:“先生,請你給我看一下你的護照!”

  還沒有回過神來,阿敏已經被兩個便衣警察一左一右地挾進了一個小房間。隔著玻璃門,他突然回身望著遠遠站著的我,揮揮手,無聲地說了“再見”。

  人cháo從我身邊不耐地流過,我提著行李,遲鈍地凝望著那扇空空的玻璃門,那句想說未說的一句話還哽在喉里。

  人的味道

  倫敦機場,往以色列的航道前。一個男人擁吻著他同居的女友,隔著她隆起的肚子。他親愛的拍拍她腹部,說:“一路小心!”

  通過檢查關口時,以色列的人員卻在這懷孕的婦人行裝里發現了一枚炸彈。

  為了從猶太人的手裡爭回巴勒斯坦的土地,這個年輕的阿拉伯人願意讓自己的愛人,還有愛人腹中自己的骨肉,與飛機共同炸毀,達到“恐怖”救國的使命。

  在搭乘以航之前,我們已有心理準備:機場的安全檢查大概會極端的嚴格繁複,要有耐心。

  真正的檢查,卻出乎意料的平常,與到一般其他國家沒有兩樣。不同的是多了一道“面談”的過程,面對微笑的安全人員不厭其煩的旁敲側擊:為什麼去以色列?

  那兒有沒有朋友?你的職業為何?到了以色列住哪?去哪?多久?

  以色列的飛機、汽車、超級市場裡,經常有巴游恐怖分子埋伏的炸彈,造成生命的損失與心理的恐懼。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之下,以色列當局很可以以“安全”為藉口,用各種手段嚴格管制人民的行動及旅客的進出。記得幾年前從台北飛往高雄,在台北登機之前排隊受檢,翻箱倒筐之外,連衣服口袋都要翻出來看,狀極狼狽。

  以航雖然有“每一隻箱子裡都可能有個炸彈”的恐懼,卻以精密儀器和訓練有素的“面談”技巧來保住旅客的尊嚴。

  候機室中,按捺不住的幼兒開始騷動起來。先是在椅子爬上爬下,接著在走道追來跑去,大聲的歡呼嘶喊。父母一旁看著,希望孩子們現在玩得筋疲力竭,在飛機裡面可以給大家安靜。

  一轉眼,幾個孩子已經出了候機室,在警衛的腿間玩躲貓貓。全副武裝的警衛們微笑的看著幾個幼兒在檢查的儀器與“禁止出入”的牌子間跌跌撞撞。

  “如果是瑞士人,早就破口大罵了!”隔座的人一口說出我心裡的話。中規中矩的瑞士人不可能容忍孩子“擾亂公共秩序”。在公車上,常看見瑞士老婦人皺著眉頭對年輕的母親說:“請你的孩子把腳從椅子上放下來!”當我正覺得后座牙牙學語的孩子稚語可愛的時候,有人很嚴肅的指責:“請你的孩子講話小聲點,不要吵人!”人行道上,小孩子興高采烈的奮力騎著腳踏車,路過的老人揮舞手臂,大聲喊著:“嘿!人行道是走路的,不可以騎車,到馬路上去騎!”

  一個持槍的以色列士兵彎下身來,在胖嘟嘟的小女孩頭上親了一下。她正在扯他的褲管。

  ※   ※   ※   ※   ※

  在黑夜中走出特拉維夫的機場,一股騷動的氣息像浪cháo一樣撲過來。是什麼氣息與瑞士如此不同?椰樹的長葉在風裡婆婆。天氣熱,人的穿著就顯得隨便;穿著汗衫的男人腳上趿著涼鞋,著短褲的小孩赤著腳,女人的夏裝裸露著胳膊背脊。出口處人擠成一團,背貼背,伸長了脖子張望親友,一臉的盼望與焦躁。小孩子攀在欄杆上,有笑的,有哭的,有鑽來鑽去的。接到親友的人快樂的大聲喊叫,熱情的擁抱,擋住了後來湧出的人cháo;行李推車在人群里撞來撞去,小孩哭著叫媽媽……空氣里透著興奮、急切、不安。

  來接我們的卡碧踢倒了一包垃圾,說:“真要命,垃圾工人罷工,全市都是垃圾,快要瘋了!可是市長說這次絕不跟工人妥協!我看他能撐到什麼時候!”

  前面車裡的人正在笨拙的倒車,卡碧揮舞著手大叫:“喂!再倒就要撞上啦!”

  話沒說完,已經“碰”一聲撞上。卡碧回頭說:“笨蛋!”

  小卡車停在路上,我們的車過不去。卡碧伸出頭去,扯著喉嚨:“喂!老兄,你到底走不走?”

  那位正在點菸的老兄慢條斯理的點菸、抽菸,卡碧按了按喇叭,卡車才慢慢讓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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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經付了兩百契可,你怎麼又算進去?”

  旅館櫃檯前,花白頭髮的老人很生氣的對服務員說話。

  “兩百契可?付給誰的?”服務員不為所動。

  “一個女人。”

  “誰?”

  “我怎麼知道是誰。你們昨天是誰守櫃檯就是誰。你自己去問——”

  “有沒有收據?沒有收據……”

  我們拎著行李的手放鬆了,看樣子,這場爭執不是兩分鐘能結柬的事了。

  清晨,還留戀著溫軟的枕頭,嘈雜的人聲越來越囂張,不得不起身。從四樓的窗口望出,濱海公路上已是車水馬龍,不耐煩的喇叭聲此起彼落。一群光著上身的工人分成兩個集團正在吵架,個個臉紅脖子粗、喉嚨大,可是沒有人動手。不久,來了一個警察,瘦弱而蒼白,像個斯文的書生,可是他三言兩語就勸散了群眾,不曉得說了什麼神奇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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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老是迷路。在特拉維夫,找不到往耶路撒冷的標誌;在耶路撒冷,又找不到往伯利罕的指標。指標往往忽隱忽現,在一個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不見了,由你去猜測,而猜測的路又往往是錯的。

  “請問往耶路撒冷的公路入口在哪裡?”卡碧探頭出去,大聲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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