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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去散步。”三歲的小女孩很興奮地搶著說,臉頰紅通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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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坐落於蘇黎世北區“貓川”的幼兒園,是棟三層樓高的古典歐洲建築,四十年前就由當地的教會提供作幼兒園。四十個孩子分成三組,兩個月大到兩歲為一組,兩歲到三歲為一組,三歲到六歲為一組,分別占三個樓次。年齡較大,活動量較大的一群,當然放在底層,往院子裡沖的時候不需要下樓來,吵到別的幼兒。

  “名單上雖然有四十個孩子,事實上每天只有三十個孩子同時在,因為有些孩子不是每天來的。”安琪說。她是“園長”,一個廿八歲、成熟、美麗的女性。

  “我們有十二位幼教人員在照顧這三十個孩子,平均起來一人帶二點五個孩子。

  而事實上的分配是,嬰兒組(○-二歲)比較需要照顧,所以有三個大人陪著四個小孩,而兒童組(三-六歲)就有三個人帶十五個孩子。”

  這些幼教人員全是年輕的女性。在瑞士的學制里,初中畢業之後,必須先實習兩年才能進幼教學校。兩年的實習中,她必須在婦產科里照顧初生嬰兒,或者在有幼兒的家庭里打工,或者在幼兒園裡實地工作學習。有了兩年的實際經驗之後,而且年滿十八歲,她才可以開始就讀幼教學校,而所謂“就讀”,也不是中國人觀念中的成天地上課聽講作筆記考試等等,而是一星期四天的“實驗”——在與學校建教合作的幼兒園裡工作;一天上課,研讀幼兒心理及護理等等。兩年之後畢業,就成為正式的幼教人員。

  瑞士最受尊崇的教育家卑斯塔婁契(Pestalozzi 一七四六-一八二七) 的口號是:“頭腦、心靈、手”;他的理論奠定了今日瑞士的教育方向。從他們幼教人員的訓練中看得出來,瑞士人對動“手”——實際經驗——的重視絕對不亞於他們對理論知識的吸收。事實上,讀十本有關幼兒的書是不是比得上與一個幼兒實地地朝夕相處呢?

  “這些幼教人員都有基本的醫學常識,會量體溫、看臉色等等。”安琪一面說,一面接過一個孩子,開始為他換尿布。孩子“哇”一聲哭了。她遞過去一個鈴鐺讓孩子抓著玩。

  每個星期一,特約醫師會到園裡來,樓上樓下走一遭,看看有沒有孩子發燒、咳嗽。平時,醫師與急診醫院的號碼就列在電話旁邊,以便隨時聯絡。每一層樓都有一個小小的醫療箱,裝著碘酒、紅藥水、紗布。

  “孩子真生病的時候,”安琪說,“我們就請父母留他在家,要不然,他會傳染給其他的孩子。”

  角落裡突然傳來一陣笑聲。一歲半金髮的姬若雙手環擁著一歲的華安,很親熱地接吻起來,兩個孩子顯然第一次發現這種好玩遊戲,旁邊的大人又樂得不可開支,姬若吻得很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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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的經濟情況怎麼樣?”

  “每年都不夠!”安琪搖搖頭。

  蘇黎世政府每年補助十七萬法郎克(約三百萬元台幣),孩子的父母也要繳錢;在這裡,瑞士的社會主義精神表露無遺。蘇黎世政府給幼兒園一個收費標準,薪水收入越低的家庭,繳費越低。月入不足兩千法郎克(約台幣二萬餘元,在瑞士算是很艱苦了)的家庭,送孩子到幼兒園的費用是一個月一百二十法郎克,而月入超過四千者,每月收費六百四十法郎克,是前者的五倍。貧富間的距離就由這些小措施來拉近。

  “有這兩筆收入,我們還是入不敷出。”’

  “那怎麼辦呢?”

  “節省呀!譬如說,我們這兒有一個廚師,給孩子們做飯吃,有一個洗衣婦來洗衣服、消毒尿布;但是沒有清潔工,全樓上下都是幼教人員和我每天自己擦洗、整理。假日裡,我們也烤些蘋果餅,作些手工藝,在市集日賣出,賺點錢補貼。”

  “你們對自己的薪水滿意嗎?”

  “以前很低,所以大家工作士氣也低。”安琪手裡在編籃子,華安抱著一隻花花綠綠毛茸茸的大鳥隨著音樂在笨拙地旋轉。我看得分了心,沒聽見安琪說什麼。

  “我說,”她重複著,“我們現在對薪水很滿意了。我是年資最深的,每月有三千五百法郎克,初初進來的幼教人員起薪是兩千四。”

  “這個工資相對於你的付出,你覺得公平嗎?”我問她。我知道一個女秘書的月薪大約也是三干五百左右。

  她點點頭,說:“我們每年還有四到五個星期的休假,不錯了。”

  “男人可不可以當幼教人員?”

  “可以是可以,幼教學校有少數男生,但是,”她思索了一下,“他們都不會變成幼教人員。”

  “為什麼?”

  “對男人而言,一個月兩三千塊根本不能養家,所以他們必須再進修,成為管理級人才,賺高一點的薪水。”

  “那麼,安琪,你能不能告訴我,在瑞士,有哪一種‘男人’的工作是起薪兩千四的?”

  安琪側著頭想了半天,一旁陪孩子畫畫的安妮也幫著想,半晌,兩個人都搖搖頭:

  “沒有這麼低薪的男人工作——只有不懂德語的外國人可能拿這種薪水。”

  瑞士,比西德更甚,是“外國人”嚮往的家園。瑞士人本身不太願意做的粗工,對於來自義大利、南斯拉夫、西班牙、土耳其的人卻是賺錢養家的美好機會,六百萬瑞士居民中有一百多萬是外國人,比例相當高。

  但是幼教人員薪資低還反映了瑞士重男輕女的傳統價值觀。到目前為止,男女同工不同酬仍舊是個普遍的現象,尤其在工廠中。一方面,僱主認為男人氣力大,作粗工總是應該多得一點報酬;另一方面,男人仍是一家之主,必須負擔家計,撫養一家大小,所以薪資應該比女人高。

  “換句話說,”我問安琪,“當僱主付給你兩千四的月薪時,他就已經算好這是一筆付給‘女人’的、不足以養家的錢,算定你既然是個女人,就必然有個男人可以依靠,這個男人會賺足夠的錢來養你,是不是這樣的呢?”

  “對,可以這麼說。”

  “那麼,這個制度豈不是在先天上就認定了女人是男人的依賴者?”

  “沒錯,不公平也在這裡,”安妮抱著姬若過來說話,“譬如我的姊姊,離婚了,自己撫養兩個小孩。在工廠里做工的薪資就比做同樣工作的男人一個月少個五百塊,事實上她不但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兩個孩子還要依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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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把孩子放下時,我注意到她圓滿的肚子。

  “生產之後,還繼續工作嗎?”我問她。

  “不了,母親是孩子最好的照顧,我出來工作,孩子就失去了最完美的成長環境,我就對不起他。”

  “所以你不願自己的孩子上幼兒園?”

  安妮搖搖頭,安琪也說:“再好的幼兒園也趕不上自己母親的腳邊。在這裡,我非常希望為孩子們製造‘家’的氣氛,譬如說,建立一對一的關係,摟著一個孩子在角落裡好好陪他看一本書、講一個故事、教他唱一支歌。可是做不到,因為別的孩子會跑過來拉你、搶你——越是身為幼教人員,越是深刻地體會,母親是不可取代的。”

  貓川幼兒園的工作人員全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她們對自己的未來非常的清楚:工作三五年之後,與一個心愛的人結婚,生一個心愛的孩子。然後辭去工作,一心一意地扶持丈夫、照顧孩子。蘇黎世街頭到處都是年輕的母親推著兒車曬太陽的鏡頭。

  “孩子稍大一點之後,如果想再回頭工作,還會有機會嗎?”

  “機會不大。”安琪已經編完了一個籃子,被華安用肥肥的小手撈了過去。

  從此成為“家庭主婦”,她們似乎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惜。“一個家庭,需要一個專職的母親。”就這麼簡單:流行時尚所講究的,是個人才智的登峰造極,是以個人理想為終點的追求。貓川這幾位幼教人員卻似乎一點都不受流行時尚影響——家庭,仍舊是女人的義務,也是她特有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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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府機構管不管你們?”

  “管?”安琪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個詞的意思。

  “我是說,監管幼兒園的品質。在美國,有些私立的養老院,老人在裡頭餓死了好久都沒有人知道。在瑞士,這樣的事情可不可能發生?幼兒園的品質由什麼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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