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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五、七、十一

  夢魘

  龍教授您好:

  自從拜讀了您在人間副刊的《機器人中學》之後,不免覺得您有些少見多怪。不知您在台灣讀過中學沒有,如果有,你應當不會如此大驚小怪。

  如果沒有,那麼我願將自己六年來的中學經驗告訴您。

  我今年虛歲二十二,沒讀過大學,現在某醫院任職護士,工作還愉快,有固定一群朋友,家人均和睦相處。老實說,我的人生還算美滿順遂。若要說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沒上過大學,好在上大學這碼子事於我而言就像身上少了裝飾品般可有可無。但是回顧這二十二年來,我的人生里還是有面陰影,這陰影偶爾還會出現在夢中,出現在走在馬路上學子們的身上。如今我很慶幸自己脫離了學校生活,脫離了那種三更燈火五更雞,讀書像拼命一樣地漫長夢魘? .我想先描述一下這位我國中教數學的“恩師”。她很擔心我班的數學,只要是音樂、美勞、體育課全讓她抓來上數學課,考數學,某次本班數學競試殿了最後,結果全班罰坐在椅上由她一人一個地左右開弓“拍拍”地打耳光,由第一號打到最後一號。猶記得我還作了最蠢的姿勢,兩手微交叉擋在臉前像作防護的樣子,實在可笑。

  這個老太婆更厲害的絕招是排座位。那是按照月考成績單排出來的,最後一名坐最後一個座位。當全班坐定,由老太婆口中吐出最後一名的時候,那個同學總是雙唇抖顫,臉色死白地坐在那個寶座上,以後各科老師來上課時總要看看那個“第一名”是誰。

  另外有個老師常罰那些考不好的學生站溜冰場,而溜冰四周均是男生教室,那些放牛班男生常隔了鐵窗猛吹口哨,譁笑取鬧著。那些被罰的女生總是低垂著頭,有的還偷偷掉眼淚也不敢伸手去拭。(據姐姐說,她們那一屆的學生均是用跪的,有的還端著考卷到男生大樓去逛一圈回來。三毛女士也有過這樣的經驗。)高中階段,最令我咬牙切齒的是搜書包。每天上朝會的時候,主任總是一邊訓話,一邊張望教室大樓,迨實在沒話講了,又找不著藉口,才鄭重其事般宣布,現在教官正一間一間搜書包,請某年級的學生留在原地,其餘可回教室上課。那種好似被欺騙的感覺實在實在? .某次正好端端地開班級會議,導師從教務處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搜”。那次好像是因為有人掉錢吧,每個人均把書包打開放在桌上受檢。結果錢沒怎麼找著,倒搜出一些課外書籍和零碎的化妝品(口紅)。搜完全班之後,她把那些“戰利品”一件件拿出來加以取笑和諷刺。

  高中時代,只要是有學生在書包上掛些不起眼的小鈴鐺或綴些小花朵馬上被教官沒收。有自稱是哥哥表哥表弟的男生打電話或寫信到學校的,那個被約的女生絕對有義務向那些“三姑六婆”們把身家仔仔細細交代清楚,把動機解釋清楚,下次不予再犯。

  若在街上與男生走在一起勾肩搭背者,一律予大過處分。

  只要是穿著校服,就不可以去西門町逛街,去看電影,逛書店買書倒是可以啦!只要是身為學生身份的,該去什麼地方和不該去什麼地方,各位同學應當分野清楚。(結果部分同學很聰明,把便服放在袋子裡,放學後馬上換掉去趕場電影。結果不是被門口的糾察同學登記名字,便是在早晨朝會搜書包時被沒收了去。)龍教授,有時我好恨生為台灣的中國人,為什麼我的父母不是留洋華僑?’我的寶貴的少年時代幾乎是在“鐵窗”里度過的,留了那麼難看的西瓜皮,及膝的黑裙,看本《京華煙雲》都是偷偷摸摸的。

  十五歲那年看到赫塞那句:“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個初戀的青年;實踐著偉大英雄的行為,卻沒有能力去履行日常的無聊乏趣功課”。我就淚眼汪汪。二十一歲看到《夜遊》里的麥珂說的:年長的人在死亡的威脅下對年輕人嫉妒得要死。他們除了想盡辦法折磨年輕人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出氣的法子了。

  真讓我驚出一身冷汗來。

  我暗下立誓:將來絕不生小孩,要不,就把小孩弄到國外讀書。我不能忍受我將來的孩子是生活在沒有陽光,沒有綠坪大樹,沒有河流,沒有籃球、釣魚竿的少年生活里。

  而且如果不幸讓他碰上了那些性格怪異的、虛偽的、假道學的為人師者(老實告訴您,教師不正常的很多。只要有這種奇怪的教育制度在,就會有這麼多奇怪的人員助紂為虐),那麼我倒是寧願讓自己的孩子休學在家自讀。

  龍教授,我們該怎麼去拯救那些孩子,以及我們未來的孩子的孩子?

  (註:最近看到某國小女生慘遭教師強暴案後,內心實在憤怒:可惡的教師,愚蠢的學生和家長,腐敗的教育。)

  一九八五、七、廿

  學生不該有自由

  龍應台女士,

  《機器人中學》發表以後,深受同學歡迎、喝彩,但我認為您所說也並非完全合乎“中庸”。

  首先文中提到校規問題。我認為學校並非“學店”能讓我們任意胡來,現在規定短頭髮,學生就干方百計想使頭髮長。有朝一日規定可留長頭髮,同學更會有一些歪主意,想變換一下髮型。到時候,披頭、嬉皮整個學校都是,這如何教學呢?至於衣服捲袖的事情,我的學校也有人卷,教官訓導也沒有禁止,但卷的人五十人僅可找到一二人,難道夏天只熱到他們一二人,其他四十八人全無感覺?這我可以大膽告訴你,這些人只想標新立異。學校又不是服裝展示會,想要漂亮回家再耍,何必來學校花枝招展。而且有些鄉下學校貧富相差並不太小,你一些較富有穿些較高級的,難不會造成窮學生的自卑?中學生沒有自我思考的能力,如果不加以限制,難免會流於放縱。

  如果不以校規稍加框起來,您想會流於什麼情況。如果沒有教官訓導加以管教,則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想我們要怪只能怪那些執行錯誤的人員。

  學生、軍人、公務員是沒有自由可言的,難不成規定短頭髮、穿制服,就會限制一個有“思考”能力的同學發明新東西。笑話!天大的笑話!難不成遵從師訓就是懦弱。

  那為什麼還要念前人留下的東西?我想這個“框”只能把我們推入正道,並非限制我們的思想。我想創新大膽不是用在和校規對抗的,是用來改進我們的生活。

  至於吻頰這件事,至今我仍然想不通,我們並非西方人,有吻頰這個必要嗎?

  最後

  祝萬事如意

  一個高中二年級學生

  其思也“利”,其行也“險”!

  龍女士:後輩乃一私立大學法律系的准畢業生,此時正忙於準備畢業考試。惟今日拜讀大作:《“對立”又如何?》之後,頓感若有百萬瓦電力之衝擊,震撼之大,莫可言喻。故暫擱書本於案邊,不忌文筆之拙劣,疾疾振筆,以表“支持”與“擁護”。

  “對立”又如何?只要立於法律基礎,即使是赤足的養豬農民,何懼於“霸道”的政府。惟中國台灣政府的權威由來已久,令老百姓懼怕,何敢輕言“對立”,今見貴君仗義直言,且又登載大報副刊之“義文”,直教後輩肅然起敬,老百姓們必然也豎起大拇指,敬稱貴君為文學界之女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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