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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兄弟、街坊鄰居看得慣你嗎?你的丈夫能忍受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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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實從來也不曾故意隱瞞自己的性別,只因為旅居國外多年,此地幾乎沒有人認識我。而“龍應台”三個字又十分的男性化;小時候,為了名字,還發展出一點恨父情結,怨他沒給我取一個比較秀氣的名字,譬如龍咪咪、龍美麗或龍可愛之類。但是父親後來解釋,他當初只有兩個方案,一個是龍應台,另一個就叫“龍三條”,因為我排行第三。兩相比較之下,我反而心生感謝,還好沒叫“三條”。那麼,別人是怎麼發覺龍應台是女的呢?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中午,電話鈴響? .“請問龍教授在不在?”一個很雄壯的男人聲音。

  “我就是,您哪一位?”“嗄嗄!”對方突然斷了聲音,我的耳朵陷在電話線的真空里。等了半晌,正想掛斷,他又說話了,結結巴巴的:“你你你,你是個——”我很同情他的受驚,趕忙把聲音放得更輕柔一點:“對不起,是啊!很抱歉哪!”他長長地噓了口氣,又沉吟了半天,猶疑地說:“我是大文人出版社的負責人——怎麼電話里傳來香味?”我趕忙解釋:“廚房裡正在煎豬腦? .”“哦;是這樣的,龍——龍小姐,我打電話來是想徵求您的同意將您一篇大作編入我們今年的最佳散文選,不過,現在既然知道您是,是個女的,我就想把那篇大作收在敝社下個月要出版的‘我見猶憐——女作家心心相印散文集’,不知您是否同意?”“讓我考慮一下好嗎?”“好,那我就不打擾了。抱歉妨礙了您煎豬腦——”“啊!沒關係!”我打斷他,“是我先生在煎豬腦;我剛剛在修理馬桶? .”“嗄———”他又半天沒聲音,最後才找出話來:“再見,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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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龍應台是個女的消息就上了花邊新聞,也開始了我這今人同情的遭遇。

  《龍應台評小說》出版了,記者來電話;是個嬌滴滴的女聲:“龍小姐,這本書非常的知性,可是才一個月就印了四版;能不能說說您對這本書的期許?”“這書只是一個粗磚,我拋出去希望引出文學批評的風氣來,使嚴格公平的批評——”“您覺得一個女人寫這樣的東西合適嗎?”“呃———”

  “我的意思是說,”她緊接下去,“這樣硬的東西平常都由男性來寫,您寫來覺不覺得奇怪?有沒有壓力?”“呃——壓力很大,因為有些作家不能忍受負面的批評——”“對,您先生能不能忍受您的作品風格?”“呃——我不知道我的先生和我的作品有什麼關聯——容忍與開放是一個評者必備的態度,他不能以一己的道德意識加諸作品;他不能感情用事——”“對對對,我很同意;你們夫妻感情如何?”“感情用事就不能直言針砭,我們需要的是說實話的勇氣———”“您覺得異國婚姻需要特別的勇氣嗎?”就是這樣!被發覺是“女的”之後,與人的溝通變得比較困難一點。常常這麼陰差陽錯的,牛頭馬嘴對不上。但這還算小事,比較令我傷心的倒是,被發覺是個女人之後,我不再能沾沾得意以為自己的文章好。有一天,一位作家(你瞧,我說“作家”,當然指男的,不必加個“男”字)陰惻惻地對我說:“你現在名氣大噪,知道為什麼嗎?”我理直氣壯地回答:“當然因為我文章好——我思考縝密、條理清晰、頭腦清——”“得了!”他打斷我,陰惻惻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得了!文章好!哼。只因為你是女的!女的!”我頓時覺得心靈受傷,很難過,掙扎著反問他:“拿出證據來!”他斜眼睨著我,從頭看到腳,陰惻惻地一笑:“怎麼,你不是女的?”低下頭來看看自己,六個月大的肚圍,已經看不到腳指頭了。我嘆口氣:“是的!我是個女的!”我很遺憾。

  原載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九日《中國時報?人間》

  精神崩潰的老鼠

  李國棟床上堆著書,每天晚上睡在榻榻米上。讀書讀到清晨一兩點,讀到兩眼充血,像針扎一樣痛苦,才把書放開。蜷曲到榻榻米上,用條繩子把左腿跟一隻桌腳綁在一起,熄了燈睡覺。

  “這樣一來,我一翻身,扯不動腿,就會醒過來;醒過來就馬上爬起來繼續看書——今年是第三年了,再考不上,就要當兵去了!”聯考前,李國棟很平靜地這樣解釋他的生活方式。他削瘦的臉頰浮著一層暗暗的青氣,眼白里一條一條細細的血絲。講話的時候,眼神渙散,不知道他在看哪裡。

  “為什麼不換個讀書方法?這種煎熬式不是效果很差嗎?”他搖搖頭:

  “我不知道有什麼別的方式。”“為什麼不先當了兵再回來考?讓心理休息一下?”他搖搖頭:“非考上不可。”“為什麼不找其他出路?不要上大學,讀職校或學技術?”他開始咬指甲,每一片指甲都嚼得爛爛毛毛的:“不行,我非讀大學不可。”※※※

  李國棟後來仍舊落了榜,但是也沒去當兵。他在精神病院裡住了兩個星期之後,有個晚上,偷偷吞了五個大鐵釘,從七樓的陽台上跳下來,剛好摔在垃圾車旁邊。

  ※※※

  麥爾教授對老鼠很有興趣,曾經作過這樣的實驗:把老鼠聚集在一個平台上,讓它們一個個往下面兩個門跳;跳向左門,它會碰得鼻青臉腫,跳向右門,門卻會打開,門後是甜美的辱酪。小老鼠當然不笨,訓練幾次之後,就快快樂樂地老往右門跳去,不再摔得一鼻子灰。

  可是,就在小老鼠的選擇方式固定了的時候,麥爾就把辱酪從右門移到左門;本來以為可以飽食一頓的老鼠現在又碰得鼻青臉腫,不知道客觀情勢已經改變了。幸好,摔了幾次之後,它又漸漸熟悉了新的情況:原來辱酪在左邊!

  問題是,這個時候,麥爾又有了新花樣;他把門的顏色重新漆過,把辱酪一會兒放左,一會兒放右,老鼠在新的習慣形成之後,發覺原來的抉擇方式又行不通,它必須不斷地適應新情況,不斷地修正自己的習慣行為? .

  老鼠變不過來,下一個反應就是“以不變應萬變”。麥爾發覺,在應變不過來的時候,老鼠就搞“擰”,開始固執起來,根本就拒絕改變方式。譬如說,如果它已經習慣於跳向左門,你就是把辱酪明明白白地放在右門口,讓它看見,它仍舊狠狠地往左門去碰腫鼻子,愈碰就愈緊張。如果實驗者在這個關口繼續強迫它去作跳左或跳右的抉擇,老鼠就往往會抽筋、狂奔、東撞西跌或咬傷自己,然後全身顫抖,到昏迷為止。換句話說,這隻老鼠已經“精神崩潰”。

  麥爾教授於是歸納出導致老鼠“精神崩潰”的五個階段:首先,對某一個難題(左門或右門),老鼠逐漸培養出一種應對的習慣來(選擇右門;右門有辱酪)。第二個階段,客觀環境改變,老鼠發覺慣有的方式已經不能解決問題,因此感到驚駭。下一階段,不斷地焦慮與挫折、失敗之後,它就固執地以舊有的方式面對新的情況,不計後果(就是看見辱酪出現在右邊,仍舊往左邊闖)。第四個階段,根本放棄努力(辱酪也不吃了,乾脆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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