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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個人覺得台灣在任命大學的各級行政主管時特別考慮學術上的聲望。美國的大學校長多已淪為募款家或會計師了,台灣則有不少是將此職當作更高政治地位的跳板。

  而中國的大學校長社會地位之高是難以想像的,他們的學術思想與風範對學校及社會都發生一種看不見的真實影響力,怎能任令些一輩子只寫過兩三篇論文的老官僚,屍居其位呢?有些離開學術工作二三十年的老官僚,卻又要天天處理學術行政,難道處理起來沒有“隔”(借用王靜安語)的感覺嗎?其四:許多人從五六歲入學到將近三十之齡,幾乎沒有一天為自己念過書,套用理學家的話頭,就是在學問上“終生作客”。從應付學校各種考試,到聯招,到托福、GRE… …幾乎沒有一天不是在“應付”,所思所學與自己的生命“只是不相干”。戴震晚年給朋友的信上說“生平所記,都茫如隔世,惟義理可以養心耳”這段告白把與己不相干和與己相干的分別說得再透徹不過了。

  但相不相干,為“主”為“客”又不是以學科分的,有些人學了電機,並對電機生死相與,而有些人電機的知識對他還是像客人般的——因為他可能是為了出路或時髦而學,換句話說:他是戴著面具在念書。近代日本哲學家西田幾多郎即曾說過:“學問畢竟是為了生命? .沒有生命的學問,無用也!”這段話對我們那些急急忙忙的學生們特具意義!

  筆者對教育雖是個大外行,但充分了解教育變革牽涉層面之複雜及速度之緩慢(有時甚至是用“地質學”的腳步在進行的),但看到教育界一年又一年的重蹈舊轍,又不能不有“無力可回天”之感。而這篇文字,也正是這份無力感下的一點吐露耳。   原載一九八五年三月廿四日《中國時報?人間》

  不要遮住我的陽光

  台灣是個標語地區。走上街,看見“兩個孩子恰恰好”,上了天橋,讀到“迎頭趕上”,經過電線桿,瞄見“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在公車裡坐下,猛抬頭就是“敬老尊賢”,走進教室,有熟悉的“莊敬自強、處變不驚”,進了廁所,大概是“養成洗手好習慣”,路過公家機關,就看見“民主、倫理、科學”、“檢舉壞人就是保障好人”。

  還有一些根本看不懂的:“拼命就是保命”,橫掛在車馬雜亂的大街上,好像鼓勵開車的人要衝鋒陷陣。

  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台灣的標語這麼多?是什麼人,在什麼情況下,努力造出一句話來,然後寫在紙上、塗在牆上使我們在生活空間中想逃也逃不掉?他的動機在哪裡?答案當然是,“解決問題”。因為有些人很髒,所以貼個“整潔為強身之本”。有人逃兵役,所以橫街掛個大布幅:“兵役是光榮的義務”。因為拼命三郎開車喜歡追撞,所以車窗後貼個“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因為中國人自信心低落,所以在校門柱刻上“作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每一個標語背面都有一個我們希求解決的問題。而台灣標語之無所不在,又使人相信,大概每一個問題都產生一個標語。

  這些標語有用嗎?你幾時在行色匆匆之餘,停下腳步來思索“民主、倫理、科學”?有多少人因為看見“消除髒亂、人人有責”的大字牆,回家就打掃庭院?又有誰看了電線桿上“培養書香社會”的條子,開始讀起書來?

  在“倒垃圾者是畜生××”的牌子下尚且有一大堆垃圾,這些不痛不癢、老生常談的標語口號有什麼潛移默化的效果呢?中國人重形式、作表面的習性到處可見,標語的泛濫只是一個表徵。拿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來看:大家都說,現代的中國人對自己缺乏信心,西方的文化只學到皮毛,而且不能消化,自己的傳統文化卻已完全拋棄。怎麼辦?很簡單!首先,到街頭、學校、車站,貼上千千百百個標語:“復興中華文化!”然後,在台北市塑造一個比自由女神還要高、還要重的孔子巨像。氣魄要大,所以單單銅料就要花一億元以上。銅像用來宣揚孔子思想、復興中華文化、改善人民文化氣質,更昭告世人,台灣是中華文化的堡壘。

  我不是在說笑話;你沒看報紙嗎?市政府一點沒有幽默的意思。

  這個龐然巨物建立起來之後,大概會遮掉好大一片天空,使許多住家變得陰暗封閉。

  冬天的霪雨和市區的污染將為銅像覆上一層骯髒的顏色。銅像邊的街道,大概與紅毛城四周一樣,會有像蒼蠅叮肉似的攤販,而街上的交通將因遊客的往來而呈爆炸狀態。至於這麼一大塊銅將如何“宣揚孔子思想”、“復興中華文化”,我非常迷惑。

  如果建個銅像能解決傳統失落、自信缺乏的難題,那可好了。我們不是要培養書香社會嗎?在基隆港口用水泥塑一本比軍艦還大的書怎麼樣?要發展尖端科技嗎?在鵝鑾鼻頭造個比山還高的塑膠火箭模型吧!要恢復民族自信心嗎?何不在玉山頂上刻幾個大到火星人都看得見的字:“中國第一”。

  如果你覺得這些例子很荒謬,那麼用幾億元鑄個銅像來宣揚中華文化就不荒謬嗎?希望一個巨無霸的雕像能解救文化的危機,就好像寄望“在此倒垃圾是狗”的牌子去解決垃圾問題一樣的愚蠢。

  但是這種形式至上、表面優先的心態以各種方式在各個層面表露出來。

  學生頭髮長一時或短一時,似乎比他腦袋裡的知識來得重要;制服上多一個鈕扣或少一個鈕扣,似乎比他心智的成熟與否要嚴重得多。要招徠國際觀光客,不先默默地把環境整治乾淨,把古蹟保存原色,把都市環境美化,卻先大聲嚷嚷“美麗的寶島”,努力於宣傳。聽說要推行綠化運動,好,把樹林都砍了,水泥鋪上去,再用綠色的油漆把水泥塗綠。我們的小學生,上學時有憋一整天不上廁所的,因為學校的廁所太破太臭,但是如果有了一筆錢,學校會先考慮在校門口鑄個偉人銅像,不會為孩子造廁所。究竟是見不得人的廁所重要呢?還是光潔體面的銅像重要?你告訴我。

  有個朋友在我出國前夕,帶來幾卷中國畫,語重心長地說:“送給外國人,宣揚一下中華文化之美!”我聽了只有深沉的悲哀——今天的中國人如此渴求別人的認可?如此盼望別人拍我們的肩膀說:“還可以?!”今日的台灣若真有厚實的文化傳統,不需要努力地“宣揚”,人家自然會慕名而來。

  台灣的內在若是空虛淺薄,我們再“宣揚”又有什麼意義?我們這樣迫切地要求別人的注意,本身就是一個心虛、缺乏自信的表現。

  可是缺乏自信便也罷了,何不勇敢地承認自己的心虛與弱點,實實在在地去提升自己!

  相反的,我們做的是沒頭沒腦的“宣揚”工夫——貼標語、作宣傳、鑄世界上最大、最重、最高、最貴的銅像? .這不是心虛的暴發戶心態,是什麼?人瘦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把自己的臉打腫了來冒充胖子。我們有社會問題與文化危機並不可恥,可恥的是造個大銅像來自我陶醉,宣稱自己是中華文化的掌門人。走過陰暗狹窄的小巷,我又看見駝著背的老頭坐在板凳上,用枯乾的手一針一針fèng著一隻破舊的皮鞋——他知不知道某個衣履光潔的市府官員要從他口袋裡拿出錢去造一個巨無霸的銅像“復興中華文化”?如果報稅單上有這麼一個名目,我也會和梭羅一樣拒絕繳納這筆銅像稅,我寧可坐牢,也不願支持這樣愚蠢的好大喜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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