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我心裡暗笑:完了,碰到了一個比我還嚴重的理想主義者!

  在殖民地生長生活的董橋往夢幻騎士的頭上澆下一杯冰涼的水:

  “你有這四海皆兄弟的想法,但是人家把你當兄弟嗎?”

  “弱勢民族有沒有資格談四海一家?”一向思考敏銳的金恆煒也澆下一杯冰水。

  “走在瑞士的街頭,無知的人不是把你看作泰國來的妓女,就是當作柬埔寨的難民;對你不是輕視就是屈尊的同情。這個時候,你怎麼來跟他談‘人的價值是唯一的價值’,我們是兄弟姊妹?”我也惡狠狠地當頭傾下一桶冰水。

  溫柔的七等生成為眾矢之的,面對著齜牙咧嘴的我們。

  ※ ※ ※ ※ ※

  那個時候的我,在瑞士住了第一年,確實是不太愉快的。收在《人在歐洲》這本書中的一篇文章《泰國來的?》,寫出了歐洲人對亞洲人不甚自覺的歧視。然而在現實環境中,又確實有那麼多泰國來的賣春女郎、為換取護照而結婚的亞洲女子、背井離鄉為生活奮鬥的亞洲難民;我沒有辦法改變人們的成見,而又必須每天面對這些成見,心情自然是不愉快的。

  董橋終年生活在殖民文化的夾縫之中,對民族主義問題自然敏感。恆煒一向有世界視野,又在種族雜處的加州生活過幾年,對強弱民族間的矛盾也難免有所感觸。

  而我,一年來老被人問:“您是泰國人嗎?”和幼兒走在街上,陌生人—會走過來,塞給我幾塊瑞幣,“給可愛的孩子買點東西!”他們親善地說,那是使我覺得有點難以消化的親善。我開始重新檢討自己以前對民族主義的批評。而七等生,沐浴在太平洋的海風中,面對的不同“種族”是客家人、閩南人、外省人……他應當可以諒解為什麼我們幾個人渾身是刺。

  ※ ※ ※ ※ ※

  在國際筆會上,我看見白人作家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發表演說;穿梭會場之中,又受鎂光燈及人群的包圍與簇擁。我看見黑皮膚、黃皮膚的作家,安靜而謙遜地隱沒在各個角落裡。而黑皮膚、黃皮膚的作家對彼此也沒有太大的興趣;他們的眼光,也專注地落在白種作家的身上。這個世界是現實的:讓一個白種作家或記者注意到你,比讓十個或一百個“第三世界”作家或記者注意要有價值得多。要將自己的“商標”打進世界文學這個“超級市場”,只能依靠白人的發掘、引進、宣傳。

  去年在瑞士開的筆會,在我眼中,充份流露著白種作家的自我中心、自我膨脹。

  我開始考慮到自己作為作家的立足點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第幾世界的作家,經過一場筆會,卻猛然發覺,啊,在這些白人眼中,我自然是個第三世界的作家,完全不屬於歐美那“第一”世界的圈子。

  然而我對第三世界的了解遠遠不如我對歐美的了解;我對第三世界的認同感遠遠不如我對第一世界的認同來得強烈。但是第一世界並不承認我的歸屬。

  有一隻烏鴉,為了混進雪白的鴿群,將自己的羽毛塗白。但白里透黑,被鴿子趕了出去;回到鴉巢,因為黑里透白,又被烏鴉驅逐。

  這就回到了“公審”七等生的問題:別人不把你當兄弟時,你如何與他稱兄弟?

  就個人藝術創作的層次而言,這些立場、認同等外圍問題可能都是最不重要的考慮。一個作家以手寫心之所至,是水到渠成的事,與他屬於第幾世界可以沒有任何關聯。然而就地球村的整體文化而言,白種文化的絕對強勢所造成的世界同質化傾向,對弱勢文化中的作家無寧是一種危機,一種威脅。他會發現整個世界都在用一把尺——以強勢文化所核定的刻度——衡量他的價值,而這把尺,很可能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狹隘的民族主義是塊砸自己腳的石頭;有些基本信念,譬如公正、自由、民主、人權等等,必須超越民族主義的捆綁。但是弱勢文化中的作家或許應該結合力量,發出聲音,讓沉浸在自我膨脹中的白人社會產生些微不安;因為有一點不安,他就不會盡興地膨脹。談四海一家,必須先站在平等的立足點上。

  ※ ※ ※ ※ ※

  “公審”七等生之後,又過了八個月,我身上的刺卻落了很多,因為我發覺,在所謂種族歧視上,各個民族其實是相當平等的,也就是說,一個西洋人在台灣或中國所可能受到的“歧視”並不低於我在歐洲受到的“歧視”。

  一個瑞典的醫生在台北學中文。語文中心一位工友為細故而罵他為“洋鬼子野蠻人” 。 醫生正式去函中心主任,要求工友道歉。兩人相對時,主任對工友說:

  “你不要叫他野蠻人嘛!人家聽了心裡多難過。”

  在蘇黎世的街頭,瑞典朋友微笑地為我敘述這個小故事,我當街大笑起來。中心主任話里的意思當然很明白:我們都知道西洋人是野蠻人,但是不要說出來,傷了感情。

  在“野蠻”的瑞典,被判了終身監禁的重犯還有假期;不久前一個間諜在與妻子“度假”的時候溜跑了,西方諸國引為笑談,瑞典不以為忤,堅持“犯人也有人權”。在“野蠻”的瑞典,沒有人會因為付不起醫藥費而被拒於醫院門外,沒有鰥寡孤獨年老者會因為無人撫養而死去。在“野蠻”的瑞典,沒有人會因為“言論不當”而被囚禁起來,也沒有人會把幼女販賣到妓院作為雛妓。

  一個來自高度文明的歐洲人被中國人看作“番子”;我這個自視甚高的亞洲作家被歐洲人看作從良妓女、難民;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我在歐洲所面對的誤解、歧視,其實不是歐洲人的弱點,而是“人”的弱點吧!

  或者作夢的七等生竟是對的。

  ※ ※ ※ ※ ※

  《人在歐洲》是我旅瑞一年半的心路,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九十年代》、《文星》以及時報“人間”副刊上發表。從《野火》到《人在歐洲》,我好像翻過了一座山,站在另一個山頭上,遠看來時路,台灣隱隱在路的起點。離開瑞士,移居西德,眼前又是一條叉路,我漸行漸遠漸深沉,但路則像一根綿延的帶子,系在胸間,時時感覺那起點的扯動。

  一九八八年五月於蘇黎世

  三個和一個

  ——龍應台雜文散議

  楊際嵐

  綜觀當代雜文界,龍應台是個“異數”。

  在發表《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以前,全台灣幾乎還沒有人聽說過“龍應台” 這個名字; 僅僅過了一年,出版《野火集》之後,全台灣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龍應台”三個字。

  她的經歷似乎極為平順、簡括。

  無妨展視一下履歷表:原籍湖南省衡東縣,一九五二年生於台灣省高雄縣大寮鄉水源地;一九六九年,進入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就讀;一九七五年九月,留學美國,攻讀英美文學,在堪薩斯州立大學英文系獲博士學位,在紐約市立大學及梅西大學英文系任教;一九八三年八月,回台灣,任中央大學英文系客座副教授;一九八五年八月,轉任淡江大學美國研究所;一九八六年八月,旅居瑞士蘇黎世;一九八八年五月,遷居聯邦德國法蘭克福。




章節目錄